第七章：把永远设置成长大（下）

    她睡得极其不安稳，捂着肚子翻来覆去。龙的嗅觉很敏锐，它闻到了血液的味道，还闻到了她的痛苦。可它在一旁束手无策，只能尝试用催眠魔法让伊冯沉入睡眠。疼痛蔓延到了睡梦中，她在夜里痛醒了两次，醒来时手脚冰凉。她小声抽泣着，反复说好疼。

    龙有些茫然，它对女性的月经知之甚少，更不知道这东西对于部分不那么幸运的女性来说，简直是由内而外的顶级折磨，它迟疑半天，笨拙地举起龙翼，模仿母亲的手，在她身上轻轻拍打两下。

    伊冯蜷缩在它身下，她睁开泪湿的双眼，小声说：“我会不会把被子弄脏了？”

    真是一种奇怪的羞耻感，血液从身下流出的感觉太诡异了，小腹下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揪住她的神经，渗入四肢。原来生而为女性要这么辛苦，伊冯咬牙切齿地忍了一阵，咬不动牙了，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气。

    “脏了就换新的。”钱永远不是问题。

    伊冯说：“就没有什么魔法可以让我不那么痛吗？”

    “有一种精神封闭魔法，可以暂时剥夺你所有的感官。”

    伊冯看了它一眼，把脸埋入枕头，“那还是算了。”

    过了会儿，她细弱的声音从枕头里冒了出来，闷得很不真切，“陪我说说话吧，转移注意力后就没那么疼了。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聊聊有趣的事情呀。”伊冯轻声说，“你见过那么多人，经历过那么多事情。”

    龙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会儿，“我想不出来，你有什么想问的？”

    伊冯叹了口气，和她猜的一样，让龙主动讲个故事压根是不可能的，它是一头没有想象力和幽默感的龙。

    “问什么都可以吗？你会不会生气？”

    “不生气，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。”

    伊冯笑了起来，龙的嘴角也勾了一下，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细微的弧度。对于一头龙来说，那实在不像是微笑之类的表情，更像是一种模仿。

    “你笑了！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觉得这是笑。”龙淡淡道，“你要问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想知道昂丁的事情，你会说吗？”伊冯小心翼翼道。

    龙明显愣了一下，它张了一下嘴，又紧紧闭上了。

    伊冯从来没有跟它提到过这个名字，它肯定不知道她已经从狄维恩那里听说过昂丁的事情了。说实话，她很在意昂丁，昂丁在狄维恩的描述中是一位有丰富情绪的龙，它离经叛道，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反抗黑龙，甚至甘愿赴死——和面前这头讲个故事都讲不出来的龙完全不一样。

    “你没拒绝，那我当你同意了。”伊冯翻过身，“可以吗？”

    龙点了下头。

    “昂丁为什么不想当龙啊？”她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。实在太神秘了，怎么会有龙放着好好的龙王不当。

    “它……她爱上了一个人类。”龙轻声道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换了指代词？从‘它’到‘她’。”切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，“你不是说龙没有性别的吗？”

    龙叹了口气，“小女孩，不如听我讲完吧，你的问题也会得到答案。”

    伊冯乖乖点头，捂住嘴表示自己不会再打断它的话。

    “那时候人类还是很弱小的种族，他们为了得到魔法，用过很多残忍的办法。他们把年轻的女性献给次龙，猎杀年幼的次生种，吞食生rou，用鲜血浸泡身体，但无济于事，直到有个人找到了昂丁。”龙娓娓道来，它其实比自己想象中更擅长讲故事，“我早已严禁龙和人类接触，但昂丁一直对人类很感兴趣，人类是人族中最年轻的一族，也是成长最快的。很遗憾，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，但是昂丁爱上了那个人类，一个男性人类。”

    伊冯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或许是那个人类让它产生了女性的心理吧，我不知道，但它的改变很明显，更加温柔善良，更富有同情心，也更加勇敢，更加坚定——和你mama很像，任何女性都是脆弱又强大的。有一天昂丁找到我，它告诉我它不想再做一头龙了，它不要高高在上，也不想得到任何种族的敬畏，它想变成一个真正的女性人类。我已经记不得昂丁为了劝说我都说过什么了，但它伏在我面前，请求我的谅解。”

    龙瞥了伊冯一眼，“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，龙怎么变成人类，是吗？”

    伊冯捂着嘴拼命点头。

    “龙不会变成真正人类，人是人，龙是龙。但是龙的灵魂很强大，即便没有rou体，也可以留住意识，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。龙变成人也很容易，保留它的龙身，灵魂脱出，附着在一个刚死去的人类女性身体上，或者一个还没有意识的胎儿身上，这两者都是有rou体但没有意识，强大的灵魂可以带着自我意识附在rou体上，作为人类活过来——理论上这个办法是行得通的，但是从未有人试过，而且完成这个仪式需要非常强大的精神魔法。”龙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，“而拥有这种魔法的龙并不多，只有我，以及白龙。”

    伊冯终于忍不住了，她脱口而出，“真龙！”

    “是的，它的冠位是守序，守序之白龙。”龙冷冷道，“但它从来没有真正遵守过秩序。我拒绝昂丁后，白龙在暗中向昂丁递出了邀请。”

    伊冯举起手，龙点了下头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插嘴问个问题吗？”

    “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拒绝昂丁？”伊冯嘟囔，“阻止她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很不近人情诶！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阻止她。”龙也换了代称，“她可以和那个人类在一起，但是不能脱离龙身。太危险了，我不知道失去灵魂和意识的龙身是否还能保留完整。就算可以，她想要再脱离人类的身体回到龙身，也未必能成功……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了，我不能冒这个险。但我必须承认，那时候我相当蔑视人类，我不喜欢昂丁的决定，我一直认为那是一段愚蠢又无聊的爱情，这是我的错误。”

    伊冯噘了噘嘴，“你也会意识到你错了啊。然后呢？”

    “白龙帮昂丁脱出了龙身，拿走了她的龙身。直到后来风之王萨尔弗来找我，我才知道这件事。”说到这里，龙停顿了一下，似乎有些疲倦了，“人类终究是人类，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，昂丁的爱人要死了，她走投无路，找到了萨尔弗。我看到昂丁的时候，她已经是一个人类女子了。时隔多年，她再次请求我的谅解，但是是以人类的模样，跪在我面前，和真正的人类一样。她的爱人难产死去了，她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回爱人的。但你知道，这是不可能的，死去的生命无论如何都无法唤回，在死去的那一刻，意识消亡，灵魂也脱离了rou体，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下！”伊冯大声道，她的声音诡异地扭曲起来，“你说什么？难产！？”

    龙缓缓点头，“是的，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男性会怀上昂丁的孩子，或许他压根不是男性吧，我也从未亲眼见过这个人类。但无论如何，他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了，昂丁亦是。她失去了爱人，痛不欲生，但无济于事，她恳请我，她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把她镇压了？”伊冯悲伤地问。

    “事情还没到这里。我找到了白龙，它交换了她的龙身，但是意外发生了，昂丁的龙身无法容纳她的灵魂了，无论我用什么魔法都不行。她的龙身太衰弱了，无法接纳强大的灵魂，水魔法逐渐开始失控了，很多人都在肆虐的洪流死去了，不仅仅是人类。昂丁终于意识到，一己私欲带来了怎样的后果，为了挽回这一切她愿意去死，地之王诺门创造出更高的山川，以供人们避难，我把昂丁的龙身镇压进迪根伏龙，龙身的魔力终于压制住了迪根伏龙，潮水这才退了下去，但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了。这就是起潮期。”龙用叹息结束了这个故事。

    故事讲完了，久久的寂静之后，伊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
    “原来真相是这样。所有人都以为是你杀了昂丁后，水魔法才失控的，但实际上是水魔法失控后，你和昂丁还有地之王阻止了这场灾难。”她热泪盈眶，但语气平淡又悲哀，“昂丁的灵魂呢？她的灵魂也被镇压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不，她的灵魂被放逐了。”或许是那段悲伤的历史唤醒了龙的记忆，它的声音低沉又落寞，“这是她的惩罚，她依旧留在这个世界上，亲眼目睹幸存者挣扎求生，并为死去的人忏悔。”

    她被龙语气中的沉重感染，低声道：“其实回来后这段时间里，我想了很多事情。有时候我在想，我是不是不该出远门？就像昂丁不该爱上一个人类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。”龙说，“你出门不是错误的，爱上一个人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如果我不去人鱼海，那条白人鱼就不会出现。”她的声音变得沙哑，呼吸粗重，“如果它不来救我，就不会死。如果我不去巨木林，那场大火也不会发生……没有我，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了。”

    滴滴答答的声音愈来愈急促，最后连成一片震动大地的轰鸣，外面终于下雨了。

    “伊冯，”它的语气一如既往平淡，“如果它没有害你被抓，又谈何救你？我说过学魔法不是什么好事，你学得越多，就有更多的人觊觎你。这次是雷温莱斯，以后还会有其他人，并且越来越多。你如果畏惧危机和死亡，那你就要做出选择，留在这座岛上，或者回到阿米特隆。”

    没有回答，只有吸鼻子的抽噎声。

    它不懂，伊冯想，它不能懂她的恐惧和惊痛——它说的都是对的，可又都是错的。

    没有办法，因为它只是一头龙，这个世界上好像没什么能让它动摇，死亡不会让它悲伤，危机不能让它恐惧，哪怕是讲到昂丁的事情，它依旧是那么镇定，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说今天下雨了。

    可是人类和龙不一样，人听到惨痛的悲剧会难过而流泪，看到其他人欢呼雀跃也会忍不住露出笑容。就像伊冯听到昂丁的事情会忍不住流泪，但是龙却几乎无动于衷，人可以与任何人共情，却没法和魔力共鸣。

    她枕头埋住脸，绝大部分视线都被挡住了，只有小小一角能看到外面。龙低下头，语气算不上关切，“你还在痛吗？”

    伊冯点了点头，又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黑暗中，她听到了一段浅浅的哼唱，断断续续，低沉舒缓。那是一段耳熟的旋律，她在船上听过，在巨木林也听过，甚至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听到了，那时候她还以为是曾经在阿米特隆听过的旋律，在梦中复刻了出来，但这次不是梦。

    她呆呆地望着龙，它还在轻轻地拍她，垂着头看她，那段歌谣般的旋律是它哼出来的。

    她很想告诉它，它变小后的翅膀太薄了，这样轻飘飘的拍没有用，落在身上什么都感觉不到……可是她说不出来，她扑了上去，狠狠抱住它的脖子，几乎把它压倒在身下，龙鳞刮在她的脸颊上。

    难得龙被吓了一跳，翼爪搭在她身上，它想推开她，但是她抱得太用力了，眼泪从脸上掉下来，渗入鳞甲间的缝隙。太烫了，它瞪着怀里的小女孩，扑腾着翅膀想要飞起来，它没有发现自己在颤抖。

    伊冯抬起头，泪眼朦胧地看着它，“如果我回到阿米特隆，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？”

    倒也不是。龙停止了挣扎，开始仔细思考起来。只要她愿意，她可以一个人住在最豪华的宫殿里，每天有佣人服侍她的起居，家里有吃不完的佳肴，柜子里是换不完的衣裙，她还会变得很富裕。女人都喜欢消费，她可以天天出去逛街购物，甚至把街上的店铺也买下来，让它们为她一人服务。

    如果是这样，它也算完成了露西亚的嘱托了吧？

    它说：“如果你想回去，我会帮你另寻住处。你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，如果想读书，你可以继续上学，不想读书也可以。等再大一点了，你可以和一个男人结婚，然后生个孩子。不过生孩子是很危险的事情，你要三思……”

    它竟然絮叨起来，它一般开口都是在讲更深奥更神秘的事情，可它现在开始安排她的人生了。伊冯的脸颊贴着它的脖子，听它讲这些很虚幻的事情，大滴大滴的眼泪流出来，无声滚落，她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这些它都是道听途说，没有十足的把握，因为它也不知道人类女性的一生是什么样的，但现在讲出来的时候却那么流畅，好像短短几句话就把她之后的几十年都敲定了。

    因为它已经想过很多次了。

    它从海里捞起伊冯的时候，第一次在愤怒之余，感受到了一些陌生的东西。

    白人鱼的尾巴足够强劲，在水下它全力的一抽的确是把伊冯推出去了，但同时也抽断了她的肋骨。她奄奄一息，脏器破裂，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，如果没有治愈魔法她必死无疑。

    所幸她因为疲倦早早失去了意识，免受了绝大部分痛苦。

    龙甚至等不及飞走，接连不断的治愈魔法在伊冯体内生效，一遍又一遍，即使痊愈了还要继续。她躺在龙爪里，直到微弱的心跳声再次变得清晰，那些陌生的东西才从心底深处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龙不知道那是什么，只能姑且认为是失责带来的不安——责任来自露西亚的嘱托。

    伊冯说：“如果我回去，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？”

    龙眨了一下眼睛，小女孩总是在奇奇怪怪的事情上纠结，它不懂，不免感到一丝茫然。能不能见到它，有什么关系吗？它不会弃她不顾，更不会出卖她，狄维恩会继续在人类的世界里保护她，如果真的有没眼力的人找上门，它也不介意亲自出面，把他们统统赶走……总之，不管发生什么事，它都会帮她解决的。这还不够吗？

    龙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，或许她只是不愿意再看到它。它心里的角落发出一声微弱的冷笑，不识好歹，但如果她不想再被这段记忆纠缠，它也可以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。

    可是伊冯好像和它想的不一样。她收紧双臂，几乎是在勒着它，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她哭喊：“我不要走！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！”

    真是狂妄的话啊。龙知道自己被伊冯惊到了，心脏猛地窜动了一下，它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感觉了。前几天她还一脸忧郁惆怅地跟它说“每个人都会死”，一副看破人生、未老先衰的样子，现在又轻飘飘地把“永远”这么厉害的词抛了出来。

    永远是什么？是指龙的生命吗？还是仅仅是她此刻的愿望？

    它没有问，也没有答应，只是轻轻展开龙翼，拢住怀里的小女孩。

    没什么不好，露西亚拜托它照顾她到平安长大，那就把“永远”设置成“长大”吧，在她长大之前，它都可以陪着她，保护她照顾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