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处春秋
二、十处春秋 路小佳没有想到再见叶开只是两天之后。 长安城的雪已停了。 来光顾万寿楼的人不算少,但路小佳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叶开。 寒冷的天气里,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衫,在来往的人群中格外醒目。 路小佳一勒缰绳,在叶开面前停了马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 叶开眯着眼:“怎么样?” 路小佳道:“什么怎么样?” 叶开道:“这几天,你去做什么了?” 路小佳似笑非笑地道:“我做的事好像不需要你记挂,只是有的人,两天前还有个伴,今天就孤家寡人了。” 叶开闻言勉强笑道:“傅红雪走了。” 路小佳不禁惊道:“你看见他走的?难道他已经猜到你的身份?” 叶开苦笑道:“若他真的知道我是谁,我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?” 路小佳叹了口气:“你说的不错。” 叶开喃喃道:“这世上重情重义之人,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少。” 路小佳已带了点讥笑的意思:“你什么时候学会拐着弯骂人了?” 叶开笑道:“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你?” 路小佳故意板起面孔,一翻身下了马:“走,进万寿楼瞧瞧。” 叶开犹疑道:“不是三日之后……” 路小佳笑了起来:“我只以为你和新朋友聊得投机,忘了我这个旧人。” 叶开也板起脸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 路小佳道:“你难道没听我说,有人约我们赴宴。” 叶开奇怪道:“这时候,会是谁?” 路小佳道:“你一定听过他们两人的名字,阴入地和阴入地,近年来已成为长安城的巨富,经常光顾万寿楼和登仙楼。” 叶开恍然道:“他们二人联手,杀人无数,江湖称其为‘五行双杀’。” 路小佳点点头道:“极少有人看见他们的武器,二人武功诡奇,人们一度猜测他们使的是暗器。” 叶开道:“暗器总不那么光彩。” 路小佳的声音带着寒意:“你和这样的人谈光明磊落,是不是自讨苦吃?” 长安城的夜又降临。 万寿楼、登仙楼和天香楼在地势上形成一个三角,框住了长安城最繁华的区域。 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。但这样的热闹喧嚣于杀手而言,仿若有天地之隔。 叶开不清楚阴入地和阴入地找他们所求为何,路小佳也不清楚。 两个常年占据万寿楼最高楼层的巨富,谁又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? 莫非他们两人听到了不祥的风声? 还是卫八太爷的仇家更胜一筹,已找上了‘五行双杀’? 侍女推开一间雕花极其复杂美丽的木门,其中飘来了阵阵香气,烟雾袅绕,原来是摆了几樽熏香炉。 金入木和阴入地坐在一张四方的大桌子边,桌上堆着木牌。 他们两人虽是孪生兄弟,长相却不大一样。 金入木瘦得像一根竹子,眼窝都向里凹得厉害。他摆弄木牌的手指也十分细长,指掌之间有厚茧。 阴入地则十分肥壮,rou堆叠在他的脖颈间。他身边围坐了几个涂脂抹粉的妓女,正和他说笑。 叶开和路小佳不约而同地想起江湖上的传言:金入木天阉,阴入地好色。 金入木冷冷地抬眼扫视过站着的两人,却没有开口。 说话的是阴入地,他的嗓门很大,几乎震动了天花板:“你们是卫天鹏的手下?” 路小佳瞥了他一眼,叶开道:“不错,二位请我们来,是有什么要事?” 阴入地发出尖笑,胖子的嗓音难免有些尖细:“你不知道现在卫天鹏的人头很值钱?” 叶开道:“要卫八太爷脑袋的人很多,是因为赏金丰厚。” 阴入地点头道:“这些钱足够一个人活上半辈子。” 叶开道:“对于我们这样的穷人来说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,但是……” 阴入地大怒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 叶开倒是很平静:“我用不着。” 阴入地道:“让你们杀卫天鹏本不是什么难事。” 路小佳道:“十三太保个个都是人精,为什么不找他们?” 阴入地冷声道:“你是不是有点毛病?” 路小佳笑道:“你找我们来就为了杀卫天鹏,未免也有点毛病。” 阴入地道:“我知道你们本不是卫天鹏的人,只是他雇了你们二人做杀手。” 路小佳道:“让我们倒戈并不是一顿饭就能解决的。” 阴入地道:“不过二位既然来了,想走也得问问我们的意思。” 旁边的金入木摸索着手里的木牌,桌上散落的牌被他拢成一摞。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,三十二张木牌就被他分成整齐的八垛,一字排开。他的手里,还有一粒骰子。 路小佳盯着金入木手中的东西,开口道:“我不知道‘五行双杀’也好赌。” 金入木笑了笑道:“酒,赌,女人,总得占一个。” 叶开咬着唇,不禁想笑,因为谁都懂得就算十个八个女人在金入木面前,他也根本碰不了。 路小佳道:“如果我们不赌,你要怎样?” 阴入地哈哈大笑起来:“还没有人敢问我这样的话!” 金入木接着道:“来了万寿楼,要走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” 叶开叹道:“以前还不知有这般规矩。” 路小佳已在桌子边的空位落座:“赌什么?” 阴入地却对他摆了摆手:“让他坐!” 路小佳一怔,发现阴入地指的是叶开,并不是自己。 路小佳冷冷地道:“他赌,和我赌,有什么分别?” 阴入地道:“路少侠是道上推牌九的好手,可是人人皆知。” 叶开倒没有拒绝,在另一张椅子坐下:“二位如此热情,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。不知这一局赌的是什么?” 阴入地道:“你们不愿意杀卫天鹏,我自然能找到需要这笔钱的人。你要是输了,我就要你的命;你要是赢了,我就放你们走。” 叶开微微笑道:“这我当然已经猜到了,只是你们三个人对我一个人,岂不是很不公平?” 阴入地也露出笑,笑容却不怀好意:“怎么是我们三个人呢?只有你们两个。” 他的话刚说完,包厢的门又打开了。 叶开本带着笑,回首一看却愣住了。路小佳面上虽不动声色,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。 纵使他们神机妙算,也料想不到走进来的人。 房间里的人都在等他,他却走得不急不慌。他先抬起自己的左脚,再慢慢地挪出右脚。 他一直走到叶开对面的位子坐下,但一眼也没有看对方。 阴入地和金入木对面而坐,把洗好的牌推到桌子中央。 金入木把骰子给了叶开:“你是客,你先投。” 小小的骰子放在叶开手里,仿佛有千斤之重。 他随手掷去,双点六。 叶开做了个请的手势:“你先。” 对面的人数到第七墩,按顺序摸了四张。 只有两个人,推的是小牌九,一人四张,胜负即分。 对面那人拿过骰子,仍是随手一掷,单点三。 叶开从第四墩起摸出四张,牌面向下摆在面前。 对面的人看了他一眼:“你是不是第一次推?” 叶开半晌才道:“我对牌九并不熟悉。”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,先把牌横放的一叠牌翻过面。 两张长三,一对双长。 叶开也挑开了自己的牌,前面是斧头,后面是梅花。 阴入地懒懒地搂着女人,探头瞧了一眼牌局,笑道:“傅红雪,你可真是好手气。” 叶开的笑已不见了,他也没有看傅红雪,只等着他翻开第二叠骨牌。 傅红雪一次将两张都翻过面,天牌配杂九,一对天王。 叶开暗暗叹了一声,只道:“不用看了。” 阴入地道:“还没有翻牌,怎知输赢?” 叶开道:“我的前后两张都不如他的大。” 语毕,他一抹牌,露出点数。地牌配杂八,一对地杠。 傅红雪忽然道:“你有没有说过一局定胜负?” 阴入地笑道:“在我这里,只有一局定胜负。” 叶开推开骨牌,站起身道:“如此一来,你非杀我不可?” 阴入地摇了摇头:“不是我,是他要杀你。” 叶开冷笑道:“你让他杀我,是因为你根本动不了我。” 阴入地的脸不禁涨得通红,破口大骂道:“娘的,你果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!” 叶开瞄着傅红雪,道:“好,我就在这,你要拿我的脑袋轻而易举。” 路小佳忍不住道:“喂,你们好歹别忘了这儿还有个人。” 金入木重新摸起了骨牌,把原来分好的八墩合成四摞:“我大哥不想要你的脑袋,你还自己送上门?路小佳,我们知道是卫天鹏付了你的钱,他给你多少,我们能给的更多。” 路小佳冷冷地道:“我不是为银子来的。” 阴入地道:“你不喜欢银子,可银子能做很多事。” 路小佳道:“你要杀他,却不杀我?” 阴入地道:“你的朋友,杀过谁,你还不懂?” 叶开忽然道:“诸葛断是我杀的,但我不知道是你的人。” 金入木在一旁道:“你说不知道,就是真的不知道?” 叶开道:“人都死了,说这个岂非太迟了。” 阴入地的嗓音更尖,几乎叫人的耳朵发痛:“傅红雪,你要卫天鹏死,也要卫天鹏的属下死。他就在你眼前,你还不快动手?” 傅红雪撩起眼皮瞥着他:“你好像没有看见路小佳也在。” 阴入地道:“你别以为能骗得过我,你的黑刀已独步武林,天下第一快刀,怎会敌不过这两个愣头青?” 傅红雪淡淡地道:“就算如此,我也不会拔刀。” 阴入地愕然道:“为什么?” 傅红雪道:“你设的赌局,本就是一个陷阱。确实是叶开投的骰子,但骰子和牌都有问题。” 金入木不满地道:“你是在质疑我的手法?” 傅红雪冷笑道:“不是,是你的牌。三十二张牌,共十四张宫牌,而你却抽掉了和牌、人牌,混入了多余的天牌。” 金入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原本就内凹的眼窝,显得更是面容狰狞:“你想看这三十二张牌?我可以一张一张摊开,让你好好看。” 傅红雪打断他:“不必,我知道你已经换回了正常的一套牌。路小佳和叶开或许没有发现,但我的眼睛却没有离开你的手。” 金入木咬牙切齿地道:“你的眼力确实不错。” 傅红雪道:“这是练出来的,不是娘胎里就能学会的天赋!” 金入木道:“摸牌是你们摸的,和骰子有什么关系?就算这副牌不完整,难道摸牌是我能左右的?” 傅红雪道:“你先让叶开投的骰子,是双点六。” 金入木道:“所以呢?” 傅红雪道:“若是寻常人察觉不出其中的奥妙,无论投多少次都是双点六。只不过我掷的时候稍稍转了力道,落在单点三。既然摸牌是按照骰子的点数,又是你洗的牌,你想让叶开拿到哪几张,自然就是哪几张。” 金入木似乎觉得他十分可笑:“你已经发现了,为什么不戳穿我?” 傅红雪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:“因为此局作废,我就用不着杀叶开。” 阴入地仿佛大梦初醒一般,指着傅红雪道:“原来你只是舍不得杀这小子,那何必让他输?” 傅红雪讥讽道:“你们好像真的听不懂人话。” 对于傅红雪而言,牌局的输赢已无足轻重。只有等到结束的时刻,才是尘埃落定。 因为金入木和阴入地的牌局而反目成仇的人实在数不胜数,双双踏进万寿楼顶层的侠客,未必能双双出来。 曾经有人反抗过‘五行双杀’的威逼利诱,却挡不住招架都一命呜呼。‘五行双杀’的钱财万贯,武功也是超于常人。 只不过他们未曾想到,赴约的三人绝非普通。 纵横江湖多念的‘五行双杀’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? 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 傅红雪本不是长安城的人,叶开和路小佳也是云游四海才暂时落脚此地。 人们听过的传言不少,然而真正对他们知根知底的又有几人? 阴入地道:“我很清楚你先付后杀的习惯,所以也给了你两万银子,你这就要反悔?” 傅红雪道:“我本就要杀卫天鹏,既然你愿意出钱,我为什么不收?” 阴入地的声音再次拔高了:“若我再给你两万银子,让你杀了叶开,你答不答应?” 傅红雪沉吟片刻答道:“我不会收。” 阴入地道:“我从不晓得傅红雪会把什么人放在眼里。” 傅红雪冷声道:“不是你给钱,我就一定要收,这个人究竟杀不杀,也是我说了算数。” 金入木长长地叹了口气,似乎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:“今日我们二人请两位少侠,没有恶意,只是他们不知好歹,愿意替卫天鹏这个老不死的办事,却不晓得做人要懂个‘圆滑’二字。” 路小佳禁不住道:“你现在还是一定要叶开死?” 金入木阴阴地笑道:“他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。傅红雪,我花了钱请你拿卫天鹏的脑袋,我也知道你是守信的人,做不到的事万万不会允诺。今天的事,你我秋后算账。” 傅红雪也冷笑起来:“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,我便等着。” 路小佳的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敲了两声:“你们好像忘记叶开杀了诸葛断这件事。” 阴入地看向他,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 路小佳道:“你说请我和叶开来万寿楼,实则是赴鸿门宴。你也以为用傅红雪借刀杀人可以得逞,却没想到被识破阴计。既想要我们为你杀卫天鹏,若达不成目的,又想让傅红雪为你斩草除根,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?” 阴入地道:“究竟是不是鸿门宴,想必你早就看出了。万寿楼就在这里,来还是不来,可都是你做的选择。” 路小佳道:“我不过实在很好奇你们想要做什么,结果竟是如此无趣的把戏。” 叶开的眼睛在他们四人之间逡巡,最终又回到了阴入地和金入木的手上。 金入木的手总是握着骨牌。 阴入地已将身边的妓女赶出门,他的手不在女人曼妙的躯体上,而是攥着一只很小的金杯。 叶开的目光垂下。 傅红雪从椅子上站起来,道:“没有事,我就先走了。” ‘五行双杀’都紧张地盯着他,仿佛生怕他忽然将手中的黑刀拔出。不管是砍这张珍贵的木桌,还是砍坐在旁边的人,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。 金入木突然叫住他:“你切莫忘记你要做的事。” 傅红雪并没有应答他,而是直直向外走去,也没有人去阻拦。 叶开看着路小佳道:“这笔帐我也记着了。” 路小佳笑道:“你最好把话说清楚。” 叶开道:“我是来吃饭的,又不是来打牌的。不仅饭没吃到,还输了牌。你要是喜欢打牌,就找傅红雪。” 路小佳“哦”了一声:“我怎么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味儿?” 叶开冷着脸道:“你自己琢磨是什么味儿,那就是什么。” 阴入地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转眼珠子:“你们两个很想留下来等死?” 叶开笑了笑道:“不想,要是你们愿意请我吃一顿,我倒是可以考虑留下来。” 阴入地嘎声道:“你就不怕我们在这里杀了你?” 叶开不以为意地道:“你三番五次胁迫我,却都没有下手。并非你不能杀我,只是你不敢。” 金入木插进他们的谈话:“不知好歹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,像你这样的却不常见。” 叶开故作惋惜地道:“看来我没有一见到你们就跪下来求饶,惹你们很不痛快。” 金入木道:“这次的确是我对骨牌动了手脚,若有下一回,我定要亲自和你赌一局。” 叶开微笑着,丝毫无惧:“那晚生就静候您的请帖,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吃上万寿楼的饭菜。” 金入木从鼻子里哼了两声,又开始推起手里的骨牌。 叶开和路小佳转身出了房间。 路小佳有些突兀地道:“傅红雪或许还未走远。” 叶开没有看他,而是在看楼下的客人。 桌上的菜肴都十分丰盛,眼瞧着便知道价格不菲。其中有达官显贵,也有近年来在武林崭露头角的新人。 能光临万寿楼的人,非富即贵。想必这些新人都已受到‘五行双杀’的庇护,换言之,是他们召集来对抗卫八太爷的人。 路小佳又喊道:“你不是对他很上心?怎么不去把他追回来,就让他一走了之?” 叶开这才侧过脑袋:“我该和人家说什么?素未谋面,萍水相逢罢了。如果他是一个正直的人,今日我帮了他,日后他也能帮我的忙。” 路小佳笑道:“你也并非不求回报的傻瓜。” 叶开陪他走到了万寿楼的门口,仍然有人鱼贯而入,万寿楼的生意向来很红火。 他沉默了一刹,转而扬起笑脸:“我不喜欢欠人情,也一定有人不想欠我的人情。” 路小佳道:“你现在要上哪里去?” 叶开望着街巷,有一瞬的迷茫。 路小佳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要是无处可去,就和我走。” 叶开的笑显得很腼腆,仿佛这句话带他回想起某些往事。他似乎不情愿面对路小佳的脸,只出神地注视一个黑漆漆的角落。 过了很久他才接口道:“我还没有见到南海娘子。” 路小佳微微收敛了神情,正色道:“这么晚,你要去哪里找南海娘子?你已找过了杨天,南海娘子自然会知道你是谁,若她起了杀心,你想要见她还会难吗?” 叶开道:“杨天是死是活?” 路小佳道:“活着,王寡妇在照顾他。” 叶开道:“男人受伤的时候,有女人在身边陪着,本是很快活的事,但他现在定是坐如针毡。” 路小佳道:“南海娘子随时会找上他。” 叶开道:“她发现杨天对她毫无用处时,就该清理门户了。” 路小佳的话头倏然止住,他竟然也顺着叶开视线的方向看去,皱起眉头。 在灯笼的光照下,他的眼睛呈现一种诡异的灰色,些微的笑意荡然无存。 路小佳半是嘲讽半是遗憾地道:“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懂你在看什么?” 叶开笑道:“怎么会?” 路小佳的声音仿佛冰冻住:“你投骰子时,早就感觉到它不对劲。” 叶开知是瞒不住,便点了点头:“不错,只是骗过金入木和阴入地实在很简单。” 路小佳呵了一声:“好像别人的命比你更贵重。” 叶开明白他意有所指,叹了口气,道:“我要救他,是我的事。” 路小佳挖苦道:“你死了,当然是你的事。” 叶开道:“还有你的事,你死了,我替你收尸。我死了,自然是你替我收尸。” 路小佳道:“他在等你。” 叶开早已不再看刚才的角落:“你要去哪,我和你一起。” 路小佳斜了他一眼,语气依旧很冷:“我不走,我就在这里。” 叶开住了口,神色略显复杂。 半晌,路小佳道:“你知道有一种人从不等人。” 叶开道:“所以呢?” 路小佳朝角落的位置抬了抬下巴:“能让他们等的,要么是极为重要的事,要么是不能错过的人。” 叶开苦涩地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找我是好事,不是坏事?” 路小佳道:“对救命恩人拔刀相向的,不管他本身如何,都会为世人所摒弃。” 他没有多说一句,竟然回头进了万寿楼。叶开盯着路小佳的背影好一会儿,才缓缓转过身。 阴影里的人一动不动,叶开也没有迈开步子。 叶开的背后是人声鼎沸的厅堂,面前却是萧瑟的长安街道。 一动一静,究竟是长街安静得唐突,还是高楼喧闹得过分?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,露出藏在后方的明月。 又是一轮明月,它的光也照耀着长安城的楼,长安城的街,长安城的人。 叶开走得很快,于是立时就到了那人的跟前。 傅红雪并未走太远,实际上他一直站在这里。 叶开从他苍白而沉静的脸,看到他苍白而紧绷的手。 “你是卫八太爷门下的人。” “你来问我这件事的?” “你是不是?” “以前不是,现在是。卫八太爷雇了我,所以我替他杀人。” 傅红雪的眼神没有离开叶开的脸,后者却不打算抬头看他。 仿佛又过去很久,连叶开都忍不住想直视他。 傅红雪几乎是随口一说:“你走吧,以后我不会再找你,你也不用来找我。” 叶开怔神道:“你要离开长安?” 傅红雪道:“等我杀了卫天鹏,就会走。” 叶开不舍弃地追问道:“那你杀卫八太爷之前,要做什么?” 傅红雪冰冷地扫了他一眼:“你知道了有什么意义?” 叶开道:“你救了我一命,你需要我帮忙,我自然在所不辞。” 傅红雪道:“你已不欠我什么,如果真的要帮我,那就走远一点。” 叶开似有些艰难地道:“为什么?” 傅红雪的语气还是平淡无情的:“你是卫八太爷的手下,我怕忍不住要杀了你。” 他说完这句话,便抬脚朝反方向走去。 叶开在他身后喊道:“那路小佳呢?你不说杀他,却偏偏说要杀我。” 傅红雪的声音已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:“至少他根本不待见我。” 叶开怎会不明不白地放傅红雪走了? 他的人掠到傅红雪身前,拦住他的去路。 傅红雪的神情如初春的温度,阴寒得令人发抖。 一向伶牙俐齿的叶开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,他只好长长舒了口气。 傅红雪仍瞪着他:“你到底还有什么事?” 叶开竟笑了:“虽然你没有告诉我年纪,但我看得出你一定比我大了不少岁数。你在这世上活得比我更久,却还不如我活得明白。” 傅红雪冷声道:“有的人不愿沾染世间的俗气,可你竟要往上凑。” 叶开从容地道:“不管你怎么说,也不管你想逃避什么,有些东西,总是躲不掉的。” 傅红雪漠然道:“没有什么是必须面对的。” 叶开的笑温顺而宁静,悠然道:“既然你这么想,又为什么非杀卫天鹏不可?我知道不是阴入地付了你的钱,你才来的长安城。” 傅红雪沉吟着,道:“你一定要知道?” 叶开仍是笑着道:“说不说是你的事。我已把你当作我的朋友,所以你做的事我不会阻拦。卫八太爷要我看住的是南海娘子,他的性命也与我无关,你要杀便杀。” 傅红雪微微蹙起眉,仿佛头一次见到叶开这个人。 风吹过寂静的巷子,掀起两人的衣袂。 长安城很是庄严肃穆,也满是辉煌灯火。似乎走在哪里,都能听到热闹的人声。 这条幽长灰暗的巷道,长得望不见尽头。一直往前走,会到什么地方去?又是不是应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? 在此地仰头看不见美丽的明月,可柔和的白光却铺洒在人的身上。 明月的磊瑰并不在于时常见到它,而是当人们怀念时,心中的明月便缓缓升起! 长安城停了雨雪,朔风却令人瑟瑟发抖。 虽然月亮不会像骄阳一般温暖身体,但哀伤的灵魂却得到了轻柔的抚慰。 傅红雪的双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红色,他凝视叶开的双眼也放出别样的光彩。 他已极少有时候觉得内心振奋,长久的沉痛和麻木,好像早就腐蚀了他的心。 他到了三十七岁的年纪,几乎走遍了江南和大漠,如今又来到了繁荣的长安。什么时候可以停下,什么时候可以放下手中的刀,什么时候可以不再问江湖风起云涌? 即使他根本舍弃不了刀,叫数万次拔刀的日夜付之一炬,那他今后该为了什么而拔刀? 江湖的年轻人一向如春笋般,初露锋芒便是一剑震四方。 傅红雪当然明白他的名字在多年前也叫得很响亮。 可是在长安城,知道他的人并不多。 然而他已不在乎名声,名誉对于一介残酷的杀手而言如秋毫之末。 留待于他的问题是,人究竟为什么而活! 傅红雪眼前的刀客,他的笑颜还是那样明媚愉悦。 他在心里默叹了一声,缓缓道:“我对长安城并不熟悉。” 叶开的笑更多是欣慰,他拉起傅红雪:“有一个喝酒的好地方,我带你去。” 末了,他又补上一句:“你若不喝也无妨。” 是倪家的一处园子。 倪家富埒陶白,名下的宅院不计其数。 此地已被弃置许久,无人打理,荒草丛生。 只不过园子中央的池塘中仍有活鱼游动,旁边的枫树也生得挺拔。 而枫叶早就红了满地,如今又被皑皑白雪覆盖。 叶开拂去石凳和桌上的雪,落了座。 他的怀里抱着两坛酒,是从倪家的酒窖偷出来的。 他曾和倪家的少爷有过交情,做起某些事也就毫无遮拦。 傅红雪却站着没动,他仿佛成了一座僵硬的石像,就站在光秃的枫树之下。 叶开微笑着对他招了招手:“你不坐?” 傅红雪默然了片刻,道:“我有一点想不明白。” 叶开点头道:“你说。” 傅红雪一字字地道:“你交朋友,是不是从来都不为了自己的目的。” 叶开道:“你以为我接近你,就为套你的话?” 傅红雪没有答话,但叶开听懂了他的沉默。 叶开笑道:“我想和交朋友,仅此而已。两天前我请你喝酒,和今日请你喝酒,都只是喝酒罢了。” 傅红雪这才慢慢地挪开步子,在叶开对面坐下。 好像重新开了一桌赌局。 没有骨牌,没有下家,只有两个用信任做赌注的人。 傅红雪道:“你知道卫天鹏和南海娘子的交集吗?” 叶开道:“人们都说只有南海娘子信赖之人才能见到她的真面目,想来是卫八太爷欺骗了她,又从她那里偷了什么好处,现在南海娘子便来寻仇。” 傅红雪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而苍凉,似乎透过叶开,看到了已远去的千端往事:“大悲赋又叫做大悲七赋,共记载的七种绝世武功,都属于魔教的上乘秘笈。后来被多情子习得大搜魂手,剩余的残本就被南海娘子带走。” 叶开讶然:“她曾拿到过其中的六本。” 傅红雪同意道:“不错,但是在她见过卫天鹏之后,就遗失了三本。据说是卫天鹏偷偷带走的,这个你也一定听说过。” 叶开思索道:“原来卫八太爷秘密吩咐人去寻找的,就是大悲赋。” 傅红雪冷笑道:“想得到大悲赋的人多得数不过来。” 叶开道:“如果卫八太爷根本没有拿到残本,自然不会起歹念。若南海娘子并不追求魔教的武功,也就不至于追杀卫八太爷至今。” 傅红雪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那么多年过去,为什么现在南海娘子才来找卫天鹏?” 叶开的眸光微微一动,仿佛被点醒了似的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傅红雪继续道:“她本不相信是卫天鹏的所作所为,但事实确实如此。” 叶开从惊讶中回过神,轻声道:“可是你说残本已经散落各处。” 傅红雪点头道:“知晓秘密的人只会越来越多,人必然有疏忽防范的时候。卫天鹏所持的三本大悲赋残页,只剩下了一本。” 叶开忍不住嗔怪道:“没想到卫八太爷也有真的糊涂过。” 傅红雪一时并未作答,他原以为叶开对魔教的武功嗤之以鼻,诱人神往的大悲赋都引不起他半分兴趣。可叶开也没有痛斥大悲赋的阴邪,魔教在他看来,和武林中的门派区别甚微。 叶开拎起酒坛灌了一口,随即放下坛子,道:“现在我理清楚了,只是你为什么执意要杀卫八太爷和南海娘子?莫非他们和你有过节?” 傅红雪的目光沉下去,他盯着叶开推到自己面前的酒,并没有任何动作。 仿佛将要出口的言语会化作锋利的兵刃,不仅伤到对方,也伤到自己! 傅红雪最终还是徐徐地道:“因为我曾是魔教的人!” 叶开吃了一惊,连到嘴边的酒也没咽下去。 他怎么都料想不到,会是这样的回答。 叶开道:“魔教允许你离开神山?” 傅红雪的语气已沾染了酸涩:“我是魔教大公主收养的孩子,十四岁之后,我就离开了神山。” 叶开有一阵的恍惚。 他十四岁前在做什么?叶开还记得黄山的景致,记得威严肃静的黄山道观。 叶开曾向李探花习得飞刀,但并未拜在他的门下。 更多时候,就是日复一日地等待天明,手中的剑也挥舞了十余载。 他的本家武功是黄山剑法,只是初入江湖,不曾配剑。就算是长久陪伴在身边的路小佳,都没有见识他所用的武器藏在哪里。 十四岁前的傅红雪,在神山度过的日子又是怎样的? 叶开的心开始发痒,太多的问题,却堵在喉咙里。 他咬着唇,一会儿才道:“那时,大悲赋还在神山吗?” 傅红雪轻轻地点头,他的神情在月色之下更显凄凉:“其中的天移地转大移xue法,就是大公主传授于我的。” 叶开又是一惊:“那为什么没有将七种武功都教授给你?” 傅红雪黯然道:“传闻记录七种武功的人,在写完之后便惨死。至阴至邪的武功,只练一种都需十分谨慎小心。想要练成真正的《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》可谓是天方夜谭。” 叶开道:“你来寻卫八太爷和南海娘子,都是为了夺回魔教的秘笈。” 傅红雪道:“是,也不是。自我十四岁离神山,便极少回去,算是和魔教毫无瓜葛。大公主花白凤并非我的生母,但她于我仍有养育之恩。” 叶开道:“那为什么不是?” 傅红雪道:“我要杀的人,都有该死的道理。” 叶开道:“我在想一件事。” 傅红雪抬眼看着他:“你说。” 叶开拿袖子擦了擦嘴,道:“拔刀和杀人,好像都已成为你的本能。我很明白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。只不过你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,甚至你都不知道那是对是错,仅仅是无法接受而已,你就避而不谈?” 傅红雪的人僵住了,狠狠地瞪着叶开,似乎极厌恶他的笑容:“有些错误可以弥补,但有些绝无可能。” 叶开道:“你没有试,怎么知道?” 傅红雪又回到了沉默寡言的模样,他的话在刚才的一刻钟里全说尽了。 现在只余下永久的寂然。 和飒飒的风声,树叶飘动的扑簌声。 紧接着他居然再次道:“你说这里是倪家废弃的花园。” 叶开点了点头:“不错。” 傅红雪冷冷地道:“除了你之外,好像还有人喜欢常造访。” 叶开懒散地扶着酒坛,没骨头似的靠在桌旁:“站在园子门口的,是倪家小姐,倪慧。” 傅红雪垂着眼。 叶开的手指搭在坛子边缘。 他们是不是都没察觉一柄小剑穿破了枝叶,划过了微风。 那支剑,究竟要飞到哪里去? “笃”地一声,傅红雪身后的枫树干上,赫然已插了一支精巧的兵刃。 傅红雪道:“你说你和倪平的关系不错。” 叶开苦笑道:“看来他meimei并不这么想。” 他们背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 倪慧的人,就在枫树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