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六十四回】杨士聪心有不甘,曹谨行缠绵病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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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,也许是那一封迟来的序,许久未做梦的曹谨行,做了一个梦。 看屋内陈列,这是司礼监随堂办事的屋子,朦朦胧胧竟是回到他刚升随堂的那段时日。 此时郑之惠从屋外走来,他还穿身红贴里,缀着麒麟补子,正是他刚入司礼监所穿。怀里抱着很多贺礼,颇有些摇摇欲坠,“自己”就上前帮他分了一部分放在桌上。 郑之惠也放下那些贺礼,倚靠在桌上长处一口气,脸上正是许久未见的神采飞扬,“没想到我能和你一起升随堂办事,以后我也再不是监官了。你说我是不是沾了你的光,万岁顺便勾了我?” “自己”笑他:“莫打趣,你若没真才实学,万岁是不会提拔你。自魏忠贤后,万岁对内臣提防甚重,今后你我在司礼监做事,也要小心才是。” 郑之惠自嘲一笑:“什么真才实学?出的题目就是‘事君能致其身’,我只不过写伺候主子可以舍去自己性命罢了。万岁只需我认得字,我的学问如何对一个奴婢来说有何重要?奴婢只要忠心就够。” “自己”叹了口气,“之惠,以后在司礼监不可再说这话。你我现已是随堂,以后都要处理机务,以免招来祸端。” “哎呀,明明你我一般年岁,怎么每次都是你说教我。”郑之惠走过去推他,“不说了。今天王公已经在剖金楼摆宴,庆祝你我升随堂,宋公和文政都等着呢,快跟我走,化淳。” 化淳?这是什么名字?曹谨行震惊于郑之惠口中对“自己”的称呼,这人是谁?难道不是自己? 曹谨行发现这个梦很奇怪,仿佛知道他好奇“自己”,接下来的一幕,就让他看到了他。 “明理纪实,心领神会。五韵精严,八法清贵。周旋于规矩之中,超越乎凡庸之外。有以似其人乎?然也。若止于笔,文焉则未。司礼掌印曹化淳,有作辄佳。” 乾清宫内,皇帝大笔一挥写下对“自己”极大赞赏,皇帝很是满意这幅字。他放下笔,扭头对“自己”笑道:“怎么样?大伴,朕从你这学的一手行书,没有退步吧?” “自己”这时已不是当初的随堂,已身着蟒袍玉带,位及内庭之首。只见“自己”从容回道:“万岁早已青出于蓝…” 后面再说什么曹谨行已经没再注意了,因为他发现,这人竟然和自己的模样如此相像!几乎可以说,就是同一个人! 不对,曹谨行翻遍脑海中所见之人,从没有听过一个名姓是“曹化淳”的中官。可这梦中场景,却又如此真实,让他不得不怀疑,这人是不是…… 不待他惊疑,梦中画面又是一转,眼前尽是一片焦土。 这难道是……紫禁城?因为他注意到废墟里,残存着唯一一座红墙琉璃瓦宫殿。 他终于又见到曹化淳,可这次再见,足以让他毕生难忘。 曹化淳竟然剃了头发,唯有脑后留铜钱眼大小的一绺滑稽的辫子,而这条极细的辫子,竟然已经全白了。曹化淳的模样也不复从前,面容仿佛老了数十岁,他虽然笑着,曹谨行却感觉到一股子悲戚味道。 这时从殿内里头跑出一个小孩,他身着明黄龙袍,应是皇帝。曹谨行心惊,这是什么年月?万岁崩了?但太子可不是这模样。太过巨大的变化让曹谨行根本想不到一个完美的解释,但接下来,梦就会给他答案。 小皇帝直直往曹化淳身上扑,曹化淳本要出去,见是小皇帝,又转过身蹲下给他理了理衣裳,语气很是恭敬:“万岁,您有何吩咐?” 这小皇帝嘴巴一撅,神色不满道:“皇叔父不让朕在英武殿打扰他议事,明明朕也能听懂很多汉话了!而且朕什么时候捣乱过国事!不如朕出来找你玩好了。” 曹化淳只是笑笑:“王爷只是想万岁您上午温书劳累,不愿您再cao烦琐碎。万岁想玩什么?” 小皇帝却还是在纠结刚刚的汉话:“凭什么朕要学汉话,该是天下人学满语才是!剃发易服都做了,凭什么不连字也改了!” 曹化淳垂了眼,默不作声。曹谨行不知道的是,今非昔比,宦官早已不能参与国事。 小皇帝眼珠一转,瞧曹化淳低眉顺眼不说话,他背过手去,眉毛一挑:“朕又忘了你是汉人。汉人皇帝也太会享受,让皇城几万个奴才满心眼里都是他。朕好奇你的心里,是有你的旧主呢?还是现在的爱新觉罗?” 曹化淳当即跪下磕头:“明皇已逝,奴才的主子,只有万岁。” 小皇帝嘴角轻扬,看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奴才对自己磕头表忠,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快意。伺候过朱由检一辈子的奴才,还不是转头走向新皇,这天下,大清要定了。 小皇帝挥了挥手,很是大度道:“起来吧,朕还什么都没说,你这又是下跪又是磕头。你就是太守规矩,在朕面前不必如此。” 曹化淳得了小皇帝守肯,这才告谢起身,不料小皇帝又说了一句:“朕每日功课乏味得紧。不若这样,朕学汉话,你学满语,有人陪朕,这才有趣!” 曹化淳垂着眼睛,沉沉说是,也就错过小皇帝面上一闪而过的恶劣。 看到这里,曹谨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大明果然还是结束了。而从大明手里接过天下的,竟然是跶虏。 这个梦他现在已经不想再看,他要醒,他要逃。可是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按住他,一定叫他看完曹化淳的一生。 原来曹化淳要留在皇城伺候跶虏,竟是为了安置皇帝朱由检的灵柩。 当日李自成进京,皇帝见大势已去,自绝上吊于煤山。李自成便把皇帝的遗体放于贵妃墓中。而曹化淳最终还是接连上疏清帝,请求妥善安葬崇祯帝后。 又是曹化淳与小皇帝,不,现在应该说是清帝了。他们的场景,苦得曹谨行不愿再看,可是这个梦,怎么也醒了不了。 清帝翻看曹化淳的奏疏,不提明帝,只意味不明道:“你这一手字,教朕读书的先生都远远不如你。真不明白皇叔父为什么要给朕请先生,你不就很好吗?” 曹化淳又是跪下扣头,“奴才惶恐,奴区区一介刑余半老之躯,怎敢与帝师相提并论?” 清帝沉默不语,曹化淳也就纹丝不动跪着。这皇帝虽是孩子,可曹谨行看,极是聪慧过人,不乏狠厉手段。 良久,清帝将他的奏疏甩在御案,只问他:“为何要为明帝请命?上次你不是说,你的主子,只有朕吗?” 年纪不大,上位者的威严却是早已展现,句句不辨喜怒。曹谨行知道,接下来曹化淳的回答,几乎已关乎到他的性命。 曹谨行恭敬回道:“老奴不忍崇祯帝后灵柩无所着落,毕竟崇祯帝……” 清帝不愿再听,“好,不愧有情有义!不过朕还有一个问题,你再入皇城,就是为了安置崇祯帝的灵柩吗?” 曹谨行知道,这时只有实话,清帝才不会恼怒。仅仅两回,曹谨行就了解,清帝喜欢人小心翼翼伺候他,更爱试探下属对他的忠心,极其厌恶有人骗他。不知是清帝一人如此,还是所谓的爱新觉罗都是这般。 曹化淳艰难回道:“……是。奴才本不愿再入宫,只是听闻那闯贼草草将崇祯帝安置后就弃城而逃,实为不忍。幸得大清还太平于天下,奴才也就安心入宫了。” 清帝听他这一番回答,终于露出笑脸:“念及旧主才是正常,像吴三桂洪承畴那等叛主之人,大清不会久用。崇祯帝的陵寝,即便你不说,朕也会修建,这种收买天下人心的事,朕怎会放过?不仅要修,还要大修特修。但是你先开口了,就当你欠朕一个人情,如何?” 曹化淳哪能推却,只敢回是。紧接皇帝面色一变,低眉厉声道:“你的旧主已去,现在你只有朕这一个主子,待陵寝修好,以后莫再提崇祯帝。” 画面再次转变,这次是曹化淳在宫道上面对数个文臣。曹谨行看见其中一个熟悉的面孔,这不是之前嫉恨他的杨士聪吗。 为首的一人挥袖指着曹化淳恨恨骂道:“开门迎闯贼!就是你这个卖国阉奴,你罪该万死!” 而后另外的人也随之怒骂:“伺候了闯贼还来伺候万岁,你也不显臊得慌!我要是你,我就当众自裁谢罪!” 这时候曹化淳没有了再皇帝面前的低眉顺眼,他面目平静回道:“奴才都不知道奴才自己伺候过闯贼,为何各位大人知道?难不成各位都做过闯贼的臣子,内里的糟污如此清楚?” 杨士聪从散开的人群里走出,看他表情,应该是恨极了曹化淳。他咬牙道:“曹化淳,你现在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司礼掌印,万岁没给你半个内职,你凭什么对我们这样讲话?” 曹化淳沉了声音:“就凭我是曹化淳。各位大可将此事禀明万岁,奴才的去留,自有万岁裁决。” 杨士聪此时竟然像是疯魔,他大叫道:“凭什么?崇祯帝对你备宠之至,本以为改朝换代了,我终于能让万岁看见,可怎么又是你…!你告诉我,你怎么得万岁宠信的?你教教我好不好?”说着说着竟然捏住他的手臂,流出泪来。 不等曹化淳将他推开,不知哪里闪出来的侍卫,已经将杨士聪给拖走。这场闹剧以众人面带惊惧纷纷逃走为结束,徒留曹化淳一人站立在宫道上。他的眼睛向天空轻轻一瞥,曹谨行竟然觉得他是在看自己,最后听曹化淳说了一句话,大梦终醒。 你就是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