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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(下)

    “……四爷,我等失职了。”

    仍然是铜瓦居对面的客栈里面,却换了二楼向街的雅间,两名军官躬着身,汗珠大滴落下,已在脚前积出小片潮湿。

    “该采集的东西,早就采集回去了,之所以让你们在这里盯着……就是为了怕会出这种事情。”

    背对两名军官的中年人,站在窗口,一边端详对面正在忙碌的忤作与捕快们,一边这样漠然说道。

    尽管鬼谷伏龙西去,大将军府中也仍然有着不止一位水准以上的谋士,对阴阳剑之死进行分析后,他们认为,当前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,并不是刺客们继续将刀剑指向大将军王一脉。

    “刘家、孙家……两位皇子,甚至是禁军一系,如果下面是这些人开始遇到刺杀,那才是最糟糕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大将军王府中,那怕最底层的家兵,也至少割过三颗人头,那怕是最年轻的谋士,也至少参加过五次以上的战斗,对他们来说,战友的牺牲根本带不来恐惧,只会让他们愤怒又或兴奋。

    “这是一次惨痛的意外,但也只是意外。”

    阴阳剑诚然是大将军王阵营中的重要人物,但却不是最重要那层次的人物,而且,多年以来,帝京中的各大势力各大世家一向都有默契,刀剑上的事情,要在京城以外解决。正如当年,曹家可以悍然在京外水道上劫杀致仕的前任太师,其它势力皆只坐视,但如果他们敢调动虎豹骑在京中围攻董府的话,那那怕是董家的对头势力,也会插手进来制止。

    ……九门之内,当有九门之内的规矩!

    所以,杨继之与谋士们讨论到天亮才形成的共识,只是一个“忍”字。

    “唯今之计,只能先忍。”

    以大将军府的潜力,如果完全伸展开双臂的话,足可令京城动荡,但那样的结果无助于挽回损失,只会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。

    “现在,应该有很多眼睛在看,在等。在等您愤怒的冲出家门,展开报复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当然,您有这力量,也有这资格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,将军,这地方,是京城啊……”

    诸多亲信们的进言,使大将军王的情绪终于得到平复,缓缓坐回自己的书桌之前,一边从头端详新近购入的古画《登仙图》。挥挥手,发出命令。让同样出身九道军马,现在却已弃了官职,行走王府的幕客汪奇精牵头,全盘负责这件事情。至于杨继之,他点选了十数名由影子杀手中的“青天戟”一手训练出的精锐,领命外出,再没人晓得去向。

    “魍魉随身总等闲,肩挑龙虎变徒然……”

    吩咐军官们各自去忙,同样没有任何官职在身,却能对这些中层军官呼来喊去的青天戟面无表情,肚里却在琢磨不停。

    这两句诗,他并没有亲眼见到,是大将军王将杨继之汪精奇两人留下单独交待时,在《登仙图》上的信手挥毫,事后又由杨汪二人分别告知于他。

    “魍魉随身……哼,不过等闲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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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就算死的是一位伯爵的亲弟与管家,对贵胄如雨的九门帝京来说,这也根本是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事情。但诡异的是,在第二起命案之后不过一天时间里,流言便已四起。

    ……倒是没有攀连到什么影子杀手之类的事情,更根本没有朝向大将军王一脉。开始是有些人在咒骂官府无能,任由盗贼横行京中,再后来,流言慢慢居然攀附向何成革身上,道是背后凶手非为别人,正是这位死者长兄!

    “兄弟争产啊……明白么。知道胡大爷为啥要更名出户么?至少还能留条命在!”

    “那现在怎么又?”

    “还不是因为胡大爷现在势力大了,就想要复姓归宗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原来如此?”

    “……原来如此!”

    诸如此类的流言,快速在市井当中散布开来,最后作为结束,一般都会带着这样的感叹,或者干脆是“这何成革,真不是个东西!”之类的唾骂。

    再过两天,新的流言更在传播当中不断生成,诸如说何家豪富,生活奢靡万端啦,在城外筑有石堡,里面囚禁俊男美女无数,任那何成革肆意取乐啦,到来后,更干脆有人传言说他曾在与同为大贾的章姓子弟私下饮宴时,以“太子、格格”互称,自言皆是帝姓之后,何、章云云,只是母姓而已。

    “……如此大逆不道,真是该死的很!”

    “没错,该死的很!”

    面对这样的流言,何成革那里还能看得下去笑话?忙忙起身,组织反击。他倒也心思清明,知道这种东西根本无从自辩,清本诛源才是正道。何家虽非什么奢遮的百年世家千年世家,但也算是三代官身。他更是正牌儿的一甲进士,座师、同年,多在朝中,过府拜访了两次,几个条--子送将出来,帝京府尹顿时六门大开,衙役蜂涌,“抄拿一干妖言人等”,总算将这波流言平息下去。

    “结果呢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就今天上午,大理寺率先有人跳出来发难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不住翻阅案椟,曹仲德头也不抬,道:“是谁,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不过是个小人物,倒不知背后主使的是谁。不过安排倒是缜密的很,那家伙发难不过半天,满京师中讼师、书状之流的人物,倒有一小半动了起来,同声大骂。”

    脸上带着很奇怪的笑容,曹文远道:“指责我们是堵塞言路,要致君以盲,还举了上古贤相的例子,说那时候啊,民间有很多人任意聚集,随意议论,尽管中间也有很多是不实之言,但那位贤相却放任不管……”

    他还没有说完,曹仲德已停下了手,抬起头来,愕然道:“子产不毁乡校?”

    曹文远笑道: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愣了一时,曹仲德忽地掷笔大笑道:“子产不毁乡校……一群讼师、书状聚将起来,指责庙堂诸公不以子产为法……不学无术,当以此为甚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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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子产不毁乡校?”

    正聚在一处吃酒的几人,听到这条最新的流言时,表情全都古怪非常,互相看着,一时间,最年轻的一位,终于喷地笑将出来。

    “子产不毁乡校……这群无知之辈,毕竟是只知读律,不学经典……还是想欺天下百姓,不知上古旧事?”

    坐在当中的,正是近日来焦头烂额,东奔西走的何成革,听到这最新的恶意时,他也居然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一群搬弄是非的讼诉之辈,居然会质问当朝胡不以子产之法为法……他们看来是真不知道,子产先生最有名的事迹,可不是不毁乡校,而是诛了邓析啊!”

    何成革聚此一席,座上同列最差的那也是个同进士,皆是饱学之士,纷纷嗤笑,后面伺候的长随跟班,却多有听不懂的,最后还是一个最得何成革宠爱的书童,翻着白眼,为他们解说明白。

    “子产这个人呢,是‘第一战国’时期的名相,他当政的时候,国家发展势头很好,但也有不满意的人。当时呢,有人就出钱,请别人来搞自发性的聚会,在会上议论国是,但发展到后来,就往往变成毁骂之辞,可子产不为所动,随便他们去说。”

    “哦哦,原来这样啊,那后来呢?”

    “再后来啊,国中出了一个叫邓析的人物,精通律法,长于舌战,朝廷想弄死的人,他就跳出来要保,朝廷想保的人,他就跳出来向死里糟蹋,这家伙影响力很大的,随便说一句话,乡校当中就有很多人会转述传播。特别是那些代打官司的人里面,简直是当他神一样啊。”

    “再然后呢?”

    “再然后?”

    书童不屑的看了他们一眼,道:“再然后,子产大人就把邓析抓起来,杀了。再往后么,乡校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啥?!”

    实在没想到“不毁乡校”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,诸人面面相觑,最后,一个年长些的道:“那现在,这些讼师书状的家伙骂当朝不行子产之政,这算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喀。”

    耸耸肩,书童道:“所以说自己不读书,光转述别人说话的都是笨蛋啊,好歹转述之前自己先看看完整事迹再说嘛……至于现在,我认为么,就是自寻死路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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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不读书的人,真是多啊。”

    京西白虎观中,十余人对面而坐,正在议论近来京中流言。说笑几句,也无非是讥讽造作此番流言的人当真是不学无言,贻笑大方。倒是正中一人,微微皱起了眉,对面当即就有人注意,道:“子夏,怎么?”

    身为儒门最高级干部之一的子夏缓声道:“也没什么,只是我想……如果事情发展下去,会当如何?”

    ……会当如何?

    发展到“诛邓析”的地步?那当然只是一个笑话,是讥笑余子无学时的话头,儒门群生无不是学问精深,能得古名者更需洞达人情,熟知政事,下边发展的趋势一望便知,谁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。

    “……示人以弱,乱而后治?”

    这八个字说出,有几人顿时便是一动,看向席尾,端坐那里的人,气度俨然,却是丑怪难言,正是帝牧风阵中大将,“丑进士”宣飞赞,他本就是儒门出身,后来因为有同学讥笑他“天赋异禀,他日必取‘子羽’古名。”一时怒发,打将起来,后来才弃学求官,一战而捷,日后辗转官场,出入翰林,最后投入帝牧风的麾下,但与儒门间关系仍在,平日里也多有联系,此番儒门诸子在京中落脚,便是他代为安排。

    “唔,确实象是十三衙门里那一位的手笔,但……”

    沉吟一时,子夏却换了话题,向宣飞赞笑道:“我当日也只是随口一说,你倒真能将此地安排下来,诛为不易。”

    宣飞赞躬身道:“师有事,弟子当服其劳。”

    子夏又看向其它人,道:“诸位可知,今番为何非要落脚此处?”

    今番入京者中,自子夏以降,得古名者足有五人之多,但古名当中,也分高下。一方面,子贡、子路、子夏这些名字自古以来,便都是儒门重将,地位仅在文王之下,高出其它同侪,另一方面,现任子夏年纪已逾六旬,得名也有三十余年,也不知教授过多少学生,德高望重。此时一句话问出,满座中除了和他同样是上一时代人物的子张以外,便连子思子贱子羽几人也一齐拱手道:“请商公示下!”

    子夏微微颔首,却道:“其实,也没什么好说的……此地旧事,诸位,当无不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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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白虎观。

    就和石渠阁一样,白虎观,是儒门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个地名之一,也是最重要的几个时间节点之一。

    一千一百年前,沛上刘家的治世期间,帝明章大会太常、将、大夫、博士、议郎、郎官及诸生、诸儒于白虎观,议论经典。是会也,侪侪一堂,一时群英。会上,诸家大儒交相驳难,讲论经义同异,后由帝明章亲自定论,乃定《白虎通德论》,教习天下。

    “每隔数百千年,儒门便将有如斯之会,只因人心唯危,道心唯微。”

    “初代夫子身后,儒始分为八,后归于一,便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道统不可分,天下……”

    停顿了一下,子夏扫视诸人,慢慢道:“亦不可分。”

    “分则乱,乱则弱,弱必亡。”

    “帝位更替,乃天子家事,但若有人想于个中作事,弄自天下分裂,我等,便不可坐视。”

    “须知,一道德,方能一天下,一天下,方可一道德!”

    沙哑的语声仍在室内回荡,诸人逐一起身,告辞退去,子夏一一颔首,间或交待几句下面的事情,只道:“子羽,你留一下。”

    待室中复又安静下来,子夏闭眼静静想了一会,方张目道:“……刚才说的,当然都是胡扯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出来,子羽却是毫不奇怪,点头道:“那是自然……白虎观之会,是我儒门的耻辱,而非相反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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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对儒门来说,白虎观之会所形成的“学术共识”,乃是不折不扣的耻辱,为了把这个地洗干净,后世儒者,不知费了几多辛苦,几多心血。

    只因,在《白虎通德论》中,自有儒门以来第一次,全面承认了“谶纬”这东西的正确性,并将之与儒门经典建立了一一对应的关系,紧密捆绑,对从建立第一天起便坚信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的儒生们来说,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,荒天下之大唐!

    ……但在会场上,他们却都象忘了论语中那些最简单最直接的论述一样,严肃的讨论着,研究着,把那些晦涩不堪的文字一一解读,与历史上的种种变化勾连起来,形成能够被人认可的解释。

    “……因为,那是皇帝本人的意见啊。”

    在儒生们的历史观中,帝明章是个很好的皇帝,与民休息,敬重儒学,他在位的三十年,被史官们许之以“治世”,那可是仅次于“盛世”的好名词儿。

    但同时,帝明章也是一个思路清楚,意志坚韧的皇帝,在位的三十年间,他同时完成了对史官与儒生们的征服。他在云龙门召集南北史官,用着反复的问答,将自己的思路灌输给了这些书写历史的人,他在白虎观大会天下诸儒,用着强势的表态,将一向被儒生们厌恶却符合皇帝需要的谶纬塞进了儒门的经典。

    “但又如何?曾经被强塞进来的东西,终究还是被清洗出去。天下者,非一人能久据,非一家能久据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危险到了极点的话语,子夏眼中,似乎放着幽幽的光,道:“人心苦不足,天意自有时,岂是挣扎可逆?孰不闻……‘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’!”

    子羽微微点头,道:“澹台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子夏探手入怀,取出一柄分作黑白两色的短匕,匕柄上嵌了一颗珍珠,却也竟然是天生成黑白二色,自中而分,泾渭分明,无所偏倚。

    “子羽,这把‘天地分’是来之前,子贡交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拿上它,去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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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这地方,原本是摆着一颗珠子的。”

    这里是御书房的后半间,平日里帝少景接见完大臣后,有时会退入此地,独自儿读书想事,朝中重臣,宫内皇族们加到一起,进过这里的大概也不到十个人。

    脸色依旧是很不健康的白---从承京一战后,他似乎就一直是这种脸色了,帝少景背着手,看着书架上一处已经空了二十多年的托架。

    “当时,你祖父想要给我们几个人一起封王,就安排去采办南珠,结果,意外得到了一件奇珍。”

    按照帝少景的描述,那是一颗中等大小的珍珠,半黑如墨,绝然平分,真是希世之宝。只可惜,之前先有人给它起过了名字。

    “……叫‘天地分’。”

    如此晦气的名头,用在皇族内部的分封上,那简直就是自己在咒自己,所以,这颗珠子最后还是被帝光统留下来自用。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依旧只是低声答应,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,但束发以来却是第一次,帝象先此刻心下忐忑拘谨,岂敢多语多言?

    背对着自己的儿子,帝少景续道:“到后来,老文王有一次入宫谒见,你祖父请他在这里说话,看到了这颗珠子,老文王颇为称赞,你祖父便说,难得这颗珠子,黑白天成,倒凑了黑暗儒者的名头,便赠了给老文王。”

    以丘以芟的身份地位,那怕是“天子赐”,也无须诚惶诚恐,只是笑着收了下来,至于之后的所谓“谢恩”,听上去也实在是有些无礼。

    “……他说,便以此珠为证,将来总要替陛下杀一个人?”

    帝象先终于忍不住开口,因为,这些说话,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仍不回事,帝少景沉沉点头道:“他答应了,会帮助皇帝,杀一个帝家的人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说出,帝象先立刻就闭紧了嘴,再不敢开口,倒是帝少景依旧在道:“……所以,当年,站在大哥府外时,我也曾颇为紧张,担心突然就会看到澹台灭明的剑啊!”说着还呵呵笑了几声—那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应和的。

    笑了一会,帝少景终于换了话头,指向四壁道:“这里的东西,你小时也都见过,但想来是记不得了。喏,你现下再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高戴牙冠翠袖长,锦缠珠络艳生香。新翻十六天魔舞,闲倚三千月殿妆。曾是宴安怀鸩毒,祇缘秘密失苞桑。翠华零落知何处,月暗尘昏到应昌……”

    默默念诵一遍,见诗头上写着“戒天魔”三字,又见其余七幅文字上也皆有类似字样,是为戒酒池、戒鹿台、戒胶船、戒鲍车、戒迷楼、戒雨铃、戒艮岳……等,皆各作七律一首,却不明其义,不觉又抬头看向帝少景。

    “这是当年艾学士作的‘天子八戒诗’,意在讽劝,你祖父很是喜欢,所以挂在此处……”

    话说一半,帝少景却忽地又改了话头,道:“近日京中何成革家事情,你当然知道。”

    帝象先暗地里打点精神,心道:“来啦!”恭声道:“儿臣知道。”

    帝少景仍不转身,看着书架道:“死的那个,其实是你五叔的心腹,你当然也知道。”帝象先依旧是一句“儿臣知道。”

    帝少景叹道:“但有件事情,你却不知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安排流言的,并非仲公公。”

    (什么?)

    这句话才真是大出意外,和儒门的判断相近,帝象先也觉得这一波接着一波的舆论cao作很象是仲达在行动,但帝少景既如此说……那会是谁?

    (顷刻之间,卷动满城风云,这如果不是仲公公的安排……那难道是儒门?……至于其它的势力……)

    正思量间,却听帝少景道:“这事情,你去处置罢,谁杀的人,谁煽的风……查得明白,再来报我。”说着已在书架前坐下,抽了一本书出来看……依旧是背对着这边。

    帝象先定定心神,道:“儿臣领旨,儿臣告退。”说着倒退而出,依稀还听见里面似乎传出帝少景的吩咐声:“……教牧风进来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