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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屿 第196节

    一瞬间,徐千屿想到当年去妖域的战船上,尹湘君和洛水元君供给弟子们的点心中就含有这样的虫卵,只没有这么大。沈溯微说,这是用来控制心神、防止弟子反叛用的蛊虫。

    徐千屿嫌弃地将虫卵拿远了些,抽出细细的夺魂鞭,掌心蜷成宝瓶,上面生出三簇不同色的火焰,将虫卵丢进火中。

    无真道:“先别烧……”

    他发觉自己误解了徐千屿。她并未打算将其销毁,含着虫卵的丹药投入火中,也未曾像粟米花一般爆开,而是被三簇火焰托起来,在空中如蒸腾的露珠滚动。

    火光滋滋加热,银色的虫卵缓缓涨大,变得透明,内里钻出一只银色带犄角的虫,绕着虫卵爬了一周,很快地在温暖中滋生两翼,上下拍动翅膀。

    它的两片翅膀抖展开,柔软而瑰丽,萦绕着紫色的光辉,如灯下的美人华裳。

    整个过程如凡间皮影戏一般优美,除却蝴蝶翅上一对突兀的轮廓,倏尔“睁开”,是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样的图案,如兽眼一眨一眨,视之令人心内发毛,又无端感到困倦。

    无真道:“……幻梦蝶。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?”徐千屿晃了晃脑袋,试图消去这种影响。

    “这个幻境,是幻梦境。”无真拽下床帐遮蔽烛光,在床帐下现出身形,蝴蝶翩然飞至少年指尖,“幻梦蝶是开启此境的标志,可以引人发梦,构建梦境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看见蝴蝶,便无端联想到洛水元君,还想起洛水的曾经入过她的梦。她说:“我有入梦的神通。”不由悚然:当时她看见的蝴蝶,便是幻梦蝶。

    幻梦蝶出现,标志着洛水正在入侵她的梦。

    “这是修士的法器,还是神通?”

    无真道:“是境,也是神通。幻梦蝶本是虚物,在现实中并不存在。有人的境是无数只幻梦蝶,可以使境外化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倒吸一口气:“怎么会有这种境?”

    倘若此人以幻梦蝶为境,便有了随意在他人梦境中穿梭的能力,他人的梦境中的场景,便都成了他的随身空间;能将境外化,便意味着能将他人困在梦境中。这种能力说是逆天也不为过。

    无真道:“你说此人修为低于半步化神,却有九境以上的构建幻境能力,四大仙宗之内很难找出符合这样条件的人。倘若她生来带着这样的境,便可以解释得通了。”

    无真一松手,幻梦蝶便飞至徐千屿肩上,大约因为她孵化了它,便将她当成了主人。徐千屿忍了半晌,伸出指头,“砰”地将它弹出三尺外。

    她想不明白,她跟洛水无冤无仇,为何她此前无端对她示好,现在又到她家里来造幻境。

    “她给水微微虫卵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无真捻诀掐算,没有立刻回答。

    徐千屿再度将朝她飞过来的幻梦蝶拍开,属于她的那只喙凤蝶一跃而起,狠狠地将幻梦蝶撞出很远。两只蝴蝶扭打在一起。徐千屿干脆将它们都收进芥子金珠内:“师父,你说我们在的幻境是梦境。那我将这个做梦的人打醒,是不是就能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无真的黑而沉的双眸望向她,似乎很意外她的破题思路:“应该没有这么简单……你得先确定,我们到底在谁的梦境。”

    他双手结印,绘制一道醒神灵符,塞进皓土三角瓶内,盖好给徐千屿:“东西丢了,她会起疑。从哪拿的,放回哪里去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徐千屿轻而易举地便将瓶子放回妆奁内,没有惊动他人。水微微在屏风后试新裙,一点也没有发现。

    她退出去时,正赶上厨房的丫鬟端着银盘酒盏进入水微微的阁子,“小姐,这是今晚待客的桂酒,您尝尝合不合意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躲在帘后听着。

    水微微散漫地应着,却端着酒盏进入内室,一面避开他人,一面从妆匣中摸出那只皓土三角瓶,顾不上检查内里之物,慌张地将其倒入酒壶中,随后立刻交还给丫鬟。

    她面上泛起大片红晕,不知是羞涩还是紧张:“很是清甜。记得晚上要给仙君这壶酒,佐以酸梅、蟹钳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心想,水微微拿那个瓶子,居然是给酒下料。她知道那瓶里装的是虫卵吗?倘若她与无真不偷梁换柱,那什么“仙君”便要被人入梦了。

    水微微继续换衣裙,但变得浮躁许多,连衣带也系不上了:“梅子也不知哪里去了。张mama,你来帮我穿衣裳。”

    一个眉眼秀气的妇人应一声,慌忙跑来帮忙。

    “张mama,听闻你的侄儿进了四大仙门。仙宗的生活,比凡间好多了吧?”一边更衣,水微微一边发问。

    “据说仙门山水灵田无数,里面的人个个钟灵毓秀,而且寿元都很长。”

    水微微的语气中掩不住憧憬:“这人间富贵我已经享得差不多了,若是有幸能去仙宗生活便更好了。倒时将爹爹接过去,延年益寿,也不至三天两头受魔物侵扰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的目光定在张mama的脸上。

    等张mama离开阁子,徐千屿便跟着她往外走,闭着眼从后面一剑斩断了她的脖子。这是她儿时的乳母,即便明知魔气捏造的,她下手时,心中也抖了一下。

    张mama倒下时,耳边传来一声颤抖的断喝:“住手!”

    随后徐千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用力攥住,被扯得转过身。面前是面色涨红的观娘。

    观娘扫了一眼地上的张mama,又看向徐千屿。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忌惮、厌恶又恐惧的目光瞪着她。观娘的眼眶微红,语气压抑着愤怒,“那日我看见了,梅子也是你杀的。仙君,我晓得你本领通天。可这都是我水府中人,是我的家人,你不能,你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她知道凡人对修士如同蝼蚁一般,若是对方恼怒起来,自己定然讨不得好。但她面对这个少女时,总是无法抑制胸腔内激动的情绪。

    徐千屿的手被捏得很痛,她没有说话,望着观娘,剑尖儿一挑,自张mama的衣襟下滑出一张乳巾,再一抖,袖中掉出一只拨浪鼓。

    观娘以袖掩口,直直地看向这些东西,在她眼中,很是陌生。

    徐千屿望着观娘,平静道:“你看到了吗?她是乳娘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身边,只有未婚的丫鬟贴身服侍,若是有孩子,便会被派去做别的活计。”徐千屿道,“观娘,我问你,这时节,府上有新生婴孩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小姐怀孕了?”

    “自然没有。”观娘忙掩她的口,“小姐未成婚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道:“既然都没有,为何会有乳娘张mama呢?”

    观娘一时怔在原地。

    是了,她身为府上的丫鬟总管,无法为什么她手下管理的清一色的小丫鬟中,会莫名混进一个正在哺乳的乳娘,服侍着未婚的小姐。

    但张mama,她确实认识。她记得不久前她们还说过话呢。

    她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,她和乳母一起抱着襁褓里的小婴儿,摇着摇篮说笑。张mama也帮着伺候着疯癫的小姐……小姐不喜欢襁褓中的婴儿,婴儿的额头上有一个朱砂印。还有梅子……她确实在水微微生产那天便因护主死去了。

    徐千屿剑下的“张mama”化为黑雾,逸散在空中。

    观娘望着飘散上天的黑雾,慢慢意识到了什么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看向徐千屿,似有很多犹疑和难以置信,眼眶慢慢地红了。她的嘴唇翕动一下,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。

    徐千屿攥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在梦中发觉不合常理的时候,梦就该醒了。

    可是她环顾四周,场景没有发生变化。

    看起来他们并不在观娘的梦中。但观娘醒了是件好事,四周的魔气又淡下一分。

    观娘以一双多情的眼深深地望着她,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,也意识到处境的危险,伶俐道:“仙君,你怎么来了?家里可是遭遇什么事情?我有什么能帮你做的?”

    徐千屿道:“不是很严重,只要你们都清醒便都能解决。我想去看老爷。”

    观娘道,“老爷此时患了风寒,在阁子内休养。他不一定醒来,但我可以带你去见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应一声:“对了,你还能记得起来,此时东厢房住的修士是谁吗?”

    “东厢房是……是……”观娘陡然看向她,“蓬莱的徐仙君,带着他的小女儿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怔然。

    这竟然是她的便宜爹娘,相遇的那场夜宴。

    第159章 幻梦蝶(三)

    观娘将徐千屿悄悄引至后堂, 无奈道:“我试图把老爷弄醒,可是他半睡半醒,脑袋还是不大清楚。也只能如此了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道:“无妨, 等我们破了局, 自当清醒。叫我看他一眼就好。”

    观娘扬声朝里面道:“老爷, 客人来跟你说话了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隔着门帘和屏风,她看到外祖父一双摊开的脚底板,身上盖着薄衾,与从前午睡时的情形一样, 一种陈旧之感似温水流过心头。她忽而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孩子,四面露怯,忸怩地整理起衣衫来, 生怕自己衣襟不整。

    观娘鼓励地冲她点点头, 徐千屿才走近些:“您睡得好吗?”

    水如山披衣而起, 在昏昧中看了她的影子许久, 指了指额头道:“承蒙仙君关照,容在下失礼。我方才隐约做了个极真的梦, 梦到若干年后,我有一个孙女儿,和您生得很像,额头有个红点儿, 也喜欢穿红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自觉惊奇, 自顾自笑了起来, “不过她还小, 个头没您这么高。若是能长成您这样, 她该很高兴了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的眼睛在夜中闪光, 许久, 从喉咙中挤出一个“嗯”来。

    水如山风寒当中,咳个不停,观娘进去给他拍背。外面的家丁传话开宴,喊声次第传到耳边。徐千屿给观娘使了眼色,道:“老爷保重,我得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仙君。”水如山又从身后叫她。

    “嗯?”徐千屿回过身,裙摆流动,金橘色剑气照着身后斜负着的木剑,她身量纤细,木剑却古朴宽大。

    “这剑很沉吧?”水如山点了点她,笑道,“你太瘦了,努力加餐饭。”

    徐千屿抿着唇,艰涩地一笑,等翻过屋脊,才悄然抬手抹去落下来的眼泪。等拍拍裙摆,轻盈落下时,她又恢复了神气,放下帷帽,倨傲地穿过丝竹回响的院落。

    师兄情况莫测。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。

    院内被照得亮如白昼。几条细绳穿院落而过,上面挂满各式灯笼,有长灯,玉兔抱月的圆灯,嫦娥奔月的走马灯,侧面更有一座灯墙。橘黄的灯影晃动在荷花池中,如朵朵金花。水榭上,乐人凑演琵琶芦笙的声音隔水漂来。

    每年中秋夜宴,府中都要大办。今年水如山抱病,宴席由水家的小姐水微微cao办。水微微极其上心,特意将宴席摆在院中,令大家能赏景赏月。宾客陆续上座,都为水家内部的假山池水和灯称赞不已。

    不住地有丫鬟们穿梭在桌间上菜。徐千屿收敛威压,被引至八仙桌前坐下。桌上已摆满各色珍馐,不一会儿身旁坐满了人,她拿眼一瞥,这桌净是些鱼龙混杂的神婆、道士一流。

    水微微将她和招摇撞骗的神棍分成了一类。

    但是过了一会儿,东厢房门打开,徐冰来牵着徐芊芊出来,却坐在了正对水榭的主桌,这便显出水微微的偏心了。

    这二人一出来,宾客中爆发出惊艳仰慕之声。徐冰来一身白衣,白发如月华垂在脚后跟,额心印着金色剑印,细长的眉目恹恹;他牵着的女童身着白色留仙裙,小脸雪白,眼眸漆黑。这两人都十分苍白,但却如玉人一般超凡脱俗。

    徐冰来待要落座,忽而凌厉地扫向徐千屿这边,那一桌隔得太远,看不真切。他也没想到,客人中有如此高修为的修士。此人会是设局之人吗?

    徐千屿无心去看徐冰来,一手抓着帷帽,自顾自夹着盘里的花生。她心里在盘算另一件事:观娘醒了,外祖父也想起了现实,但幻境却固若金汤,没有分毫变化,说明这不是观娘或外祖父的梦。

    幻境中的水家清晰真实,既出现丫鬟梅子,甚至有她的乳娘张mama这般细节,做梦的人除了观娘和外祖父,最大可能便是水微微了。

    徐千屿将一枚铜钱在指间转了转,向桌上一抛。

    她与花青伞学得简单的占卜,必要时候,可以向天问一褂。只需要天道回答是或否就可以了。她想证明自己的猜测,孰料铜钱落下,却是毫无波澜地在砸在桌上。徐千屿不信邪,一连试了几次,都没能通玄。

    耳边传来一声哼笑,是同桌的神婆发出的,她身边带着一个拘谨的女徒弟,对徐千屿道:“小姑娘,天道钟爱似人非人之物。你从前是这样的人,现在可不是了,还妄想能得天道帮助?”

    徐千屿将心中微乱,没想到她如今魂魄齐全,却失去了问天的能力。但她好不容易习得如何爱人,要她回到以前的样子,她才不乐意呢。徐千屿冷笑一声,收了铜钱:“谁稀罕它的偏爱了。”神婆摇了摇头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耳边的喧嚣却并未消停。

    芥子金珠内,两只蝴蝶扭打不停。喙凤蝶在成为她的首饰之前,本是土妖的妖丹,外表艳丽而内心残暴,扬起翅膀便将幻梦蝶拍到了墙壁上,洒落金粉。幻梦蝶也不甘示弱,扑过来想用翅膀将喙凤蝶卷起。芥子金珠不住晃动,发出砰砰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