罂粟乡 傻子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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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小时候,小孩夜里尿床或者哭闹不听话,大人总要说:再哭,再哭老疯子就来抓你了。这个疯子有时候是泛指有时候是特指。每个村子都或多或少有一两个不太正常的人。这个殊荣自然落到那一两个人身上。 我四五岁时,因为这一恐吓而十分恐惧那个住桥洞的老乞丐。他瘦骨嶙峋,臭气冲天。那一双跟老树般的枯瘦皲裂的双手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,从混沌的黑暗中突然冒出紧紧勒住你的手臂,把你拖去未知的幽冥里。 我老远看见他就开始双腿打颤,即使他只是躺在那眯着眼半死不活地打盹。我宁肯多跑二里路绕过那座桥也不愿意靠近他分毫。等过了两年,我不再绕道。不是因为我胆子大了,而是因为那人已经死了。我甚至心里有种恶毒的庆幸:仗着年轻,我终于熬死了他。 我长到十七八岁时已经不再对此感到恐惧,而当父母的还是用着老掉牙的鬼话吓唬小孩,只不过这次又换了一个人。那就是常常游荡于罂粟田边的傻子龙。 关于他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,有些闲人争议过。他们说疯子的脑子是乱的,不讲道理,而傻子是笨的。傻子有一套自己做事的方法,虽然格外蠢笨,但是有别人不知道的道理可循。但这是闲人的闲话,大多数人还是随便叫,那个疯子,那个傻子,那个和野狗混在一起的,那个被人抛弃后一夜疯了的。 关于这个疯子我了解的不多,多是道听途说。我多年前见到他时他还正常。那时我拿着自己自制的弹弓去打麻雀。弹弓的皮绳太紧,我扯不动。石头子在鸟的眼前掠过掉在了收割后的麦地上,惊飞了一大片啄食散落麦粒的麻雀。 我听见一声嗤笑,清清楚楚在我背后,回过头却没看见人影。“这。”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我脑袋上。我摸索头顶发现那是一颗枣核。而吐我的人坐在树干上笑嘻嘻地看着我。 那时节家家户户在麦场或者自家院子打麦,打完了再铲起来扬尘。重的麦粒坠下,轻的灰尘被风吹走。村里到处是灰扑扑的一片。空气里除了尘土还有麦子晾干而蒸发出的水分。 我抬起头的时候不巧被风带来的灰尘迷了眼,大滴地流出眼泪,没有看清对方的脸。 村里的老人记得他,说他是蛮子。那是对外地人的蔑称。他们说他是跳大神的,但没有跳多久。因为当地神婆算得比他准。他招摇撞骗没多久就过不下去了,花光了最后一分钱后,有人指点他,虞家家大业大田也是最多的,种不过来,常常找长工,并且工钱丰厚。 来到田里,他就知道为什么这的工钱要比其他地主家高上两倍,因为他们种的并非粮食。彼时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这植物的名堂,只知道虞家靠这个日进斗金。这植物酷似虞美人,开花时漫山遍野,浓艳猩红。花落后留下乳青色的小果。 等到这果子长大,佣工们要做的就是用小刀割开顶头的椭圆形果实,把流下的浓白浆液收集起来。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精密的熬制过程,只有几个娴熟的长工才能做来这活。那时候家家户户都陶醉在那熬煮蒸腾的香气中,就连老鼠都像喝醉了一样倒在洞口。 消息闭塞的村里人不知道,但他知道这销魂的气味会让人堕入什么样的境地。 但这不至于让一个正常人发疯,让他发疯的另有其人。连小孩子都知道,这和虞家少爷脱不了关系。 虞家有两个少爷,大少爷杜荫山和二少爷虞啸卿。杜荫山随母姓。这在乡下很少见但也有。比如阴阳先生卜卦,说有恶鬼善妒,必要在多子的家庭带走一个儿子,尤其是长子万千宠爱集一身,惹人眼红。解决办法就是随他人姓氏,并且小时候躲在外婆家不要回来,等过了几个月,恶鬼寻不到孩子就会离去。 于是杜荫山的母亲大着肚子回了娘家。也正是这一趟娘家之行,给虞家之后发达寻到了畅通的财路。虞夫人回来时,不光带回了顺利诞下的大胖小子兼继承人,还带回了罂粟的种子。一小包比黄金还贵重的种子藏在杜荫山襁褓,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我的家乡。 随着大少爷健康长大,虞家也越发富裕,并且有计划地置办田产。虞家给的价比市面上的价格要高。尤其是饥馑灾荒年间,也并不降价并附赠几袋粮食。没过几年,我的家乡人几乎全是佃户和长工,而没有自己的土地。只差把村镇的名字改成虞家乡。 阴阳先生说虞家多子也应验了。第二个孩子也是男孩,改回了本姓,起名啸卿。两个孩子的名字既有墨水味又不失宏伟气度。到了晚年,又添了一个儿子,起名慎卿。 杜荫山的名字取自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。虞父希望两个孩子将来能报国。他把积蓄的三分之一都捐给政府发放军饷,获得了一片称赞。 他教导两个孩子要以收复失地,保家卫国为己任。但虞家的生意需要打点,杜荫山随着年龄增长日渐显露的聪慧,机敏和适当的圆滑让他自然而然成为了家业的继承者,而小儿子怀着壮志豪情后来走上了军旅之路,因为刚正不阿的性格一次次碰壁。 这是后来的事。疯子龙在他家做长工的时候,杜荫山刚当家作主,虞啸卿也还未离开家乡投身行伍。虞慎卿离出生还早着。 龙疯子活到现在还没饿死全仰仗虞家。他疯了以后,虞家管着他的衣食住行。或者说他吃着全村人的百家饭,而虞家又对全村有恩,提供几顿粗茶淡饭不是很大损失。 多亏虞家大家能吃饱喝足,但人吃饱喝足就要找乐子,有好事者不知道怎么打听到龙疯子和虞家少爷关系亲厚,非同凡响。话说得直白粗野点就是,他们在一起搞鸡jian。 一些本地的光棍流氓开始对他围追堵截。可他保有动物本能的求生欲和对危险的感知,甚至相当敏锐。那几个人始终没有得逞,不过龙疯子也不能像以前那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荡,他开始长时间地呆在自己的房间。 杜荫山注意到了。他养着龙疯子像养着一只猫或一只狗,吃饱喝足就放去撒野,一天不回来也不会上心,只有几天找不到人影才会叫人去麦秸垛子,土坑和路上吆喝两声。哪怕发现人在池塘里溺死,他也会哦一声,知道了下落就可以了。 村里人没觉得不妥,对一个没有关系的疯子这已经够仁慈了。拿铁链总锁住他也不是办法。所以龙疯子得以自由地游荡,直到被人盯上。 杜荫山找人偷偷跟着龙疯子。那人告诉他龙疯子在躲村里的几个地痞,而且地痞嘴里很脏,带着二少爷的名字。第二天老族长召开集会,说村子里风气不正,都是被几个害群之马带跑偏了,然后把那几个人点上来在祠堂外跪了一上午。几个人站来时腿都直不起来。 杜荫山还托人搞来一条大狗,个头硕大威猛,站起来能到人的肩膀,很有震慑力。那狗和龙疯子处成了兄弟。龙疯子到哪他到哪。杜荫山给它起名黑豹,可它只应龙疯子嘴里的狗rou。 有了狗rou,龙疯子想去哪去哪。唯一不能去的是罂粟田。不知道什么原因,他平日呆呆傻傻看起来人畜无害,可到了田边就要发疯。疯子龙发起疯力气比常人大,几个壮汉都拦不下他。有一次差点拿火把把将要收获的罂粟点燃。田间的人们看见就要驱赶他。 闲言碎语传出来,说他是在这受了刺激,他和虞家少爷相识在这片地里,野合在这片地里。也有说他不光和虞啸卿有不正当的关系,还和虞啸卿的哥哥通jian。这也解释了虞家为什么会好心安置他。甚至有人煞有其事地说有一天清晨他起来撒尿,撞见罂粟花浪中龙疯子赤身裸体地在安眠,像个刚出世的孩子。晶莹的露珠打湿了他的睫毛和嘴唇,湿漉漉的带着凉意。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被麦场扬起来的灰尘迷了眼睛。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有粒微尘在我的眼里,尖锐的棱角划拉着我的眼皮。我揉了揉眼睛只感到更加的不适,然后我听见他从树上跳下了,脚步声靠近我。 “别揉了。我给你吹吹。”他把我的手拉开,两根手指把我眼皮撑开,然后吹了一口气。不知道是这口气帮忙还是眼泪冲走了灰尘,我终于能好好睁开眼打量来人。这人个头不高,黝黑而结实,光着膀子,裸露着精壮的上身。头发短而毛刺刺的。脸上挂着戏谑的笑。 热浪袭来,他身上挂着一层汗,看着晶亮晶亮的,像是被烤熟渗出的油脂。我捡起地上的枣核丢他身上,气呼呼地换了一片麦地再次拉开弹弓。 这人讨嫌地凑过来弯下腰顺着我的视线看瞄准的目标,然后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我的两只手,代我拉开弹弓。“你力气不够。这样瞄。”说着他调整了我手持的角度,一下子把石子弹了出去。 石子很有力地划破空气,嗖地一声落在一只正探头探脑的麻雀身上。其余的都被吓跑了。独那一只躺在地上。我欢快地跑去捡起那只麻雀,却发现它已经奄奄一息,身体瘫软着。那一下一定是力道太大,当场震碎了它的内脏。 我站在地头叫骂道,“多管闲事。我要抓到它养的。这下好了。你把它打死了。”然后我怀揣着死掉的麻雀跑回了家。 我把麻雀放在一个小小的纸盒里。那是它的简易坟墓。榆树下我挖了一个坑,把它葬了下去。我其实并不很悲伤,毕竟它只是随便一只麻雀,不凑巧被我选中。如果我把它养在我身边,一个星期,一个月,我会为它哭泣。我为它下葬因为人都是这样的,死了自然入土。 但我因为这件事深感晦气,讨厌起这个自来熟的家伙,我躲开他像躲之前的老乞丐一样。我们本就不熟,等到去外地上学,一去几年就更见不到他。等我再次返回家乡,人们以某种隐秘的语气谈论起他,我才知道他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,也就是说,他不正常了。 一个人发疯变傻从他说一些人人都知道是错误的结论开始,比如赵高指鹿为马,当然赵高不是傻子,他是故意的。人们一开始也以为他是故意说些傻话来哗众取宠。他指着熬炼出来的黑色膏体说,这是坏东西。 搬运的人们笑着摇摇头。能让乡村富庶,百姓安居乐业的怎么会是坏东西。工人们笑他不识货。他又说,这是鸦片。有几个人绷起了脸。大多数人依旧一脸无知。大烟而已,吸着解解乏的,还能治病呢。他没被动摇,又重复了一遍。这是害人的东西。 杜荫山看见人群一阵sao乱走了过去。佃农,短工,长工们为他让出一条道。他把这个刚开始有发疯迹象的人带走,其他人继续忙碌。 杜荫山把门掩了,请他坐下。他没坐。杜荫山还是倒了两杯茶,拿起自己那杯吹了吹。我知道你是聪明人。聪明人做事应当想得开。你情我愿又没明令禁止的生意好端端怎么害人了? 眼前没有。等它们流入上海,北平,各地的大烟馆和妓院。杜荫山笑笑。你之前在上海?你在大城市待得好好的。为什么来我们这种乡下地方? 他也笑笑,坦然又赤裸地回答:您不用再绕弯子打听说了。我之前在大烟馆伺候人吸烟。我知道这东西有多毒。杜荫山把杯子放下。那继续坐视不是更简单吗?我不种别人也会种。至少我把赚的钱给了你们,给了国军,保了一方太平。 他顿了一下。这是......两码事。这是不对的。 谁也没说服谁。人们把他赶了出去,说这事就不该让外人掺和。第二天夜里村里人在田边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他,怀揣着火柴和煤油。他们把他打了个半死,丢在了村口。疯子,有人啐他。 偏巧二少爷虞啸卿回家碰见了,他简单听了事情缘由,不满哥哥横行霸道,于是找人医治疯子龙。他自从明白家里在做什么生意后就觉得脸上无光,不止一次想要劝父亲改弦更张,可是没人听他的。两个人一拍即合,但束手无策。 人们相信一切隐秘的事都发生在他养伤的两个月。杜荫山否认是自己下令殴打他的,并对弟弟照看的行为也不管不顾。于是虞啸卿半信半疑地把疯子龙接到家里住。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,但风言风语不少。 我大胆猜测他们在短短两个月里相爱了。但很快战争爆发,虞啸卿投笔从戎,背井离乡,留下他在这苦等。 让我想想,假如这时候他神智还算正常,那后来到底是什么让他变疯了?是虞啸卿的死讯吗? 虞啸卿的死讯传来是在春天。四处开着洋槐花。他把竹竿顶端绑了镰刀去够那成片的白色花朵。未盛开的是最清甜新鲜的。裹上面粉蒸一下,再撒上点盐和芝麻香油,是最简单美味的家常小吃。 我记得这一细节。因为当时我抵制不住诱惑,混在一群小孩里去接他割下来的槐花。他之前的言论惹恼了很多人,但虞家不计较其他人也没话说。村里人会带着揶揄或嘲讽的语气去逗他。你今天还去放火吗? 他摇摇头。虞啸卿走后他日渐沉默。镰刀搭在了一杆细枝上。那枝上坠着许多的花。他屏住气,用力往下拉。镰刀削断了枝干,剩下一层柔韧的树皮仍粘连。断了的枝垂下来,撕扯着牵连的树的皮肤。 孩子们上去哄抢,他无动于衷。他把镰刀收好,免得调皮的孩子擅自拿去用伤了人。就在这时,有人通知他大少爷找他,说是二少爷来信了。 关于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可以说很是吊诡。杜荫山似乎默认了他是家里的一员,至于重不重视是另外一回事。他也默认弟弟的事要通知他。这更坐实了疯子龙和虞家二少爷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关系。 简而言之,他去见杜荫山的时候信已经开封。上面写着胞弟为国捐躯,马革裹尸,死得壮烈。另外信封里附有抚恤金。连遗物都没有一件。自那天起,他逐渐变得痴傻。干活的时候总是时不时跑神。 拿磨刀石新打磨过的镰刀亮得发白,在太阳底下很是晃眼。他站在麦地里,金黄的麦浪此起彼伏,一时望不到边际。热浪袭来,远处的景物变得扭曲。一支黄绿色的军队散乱而疲惫地从大路上走过。人脸模糊而变形。 他看了一会儿,心不在焉地重新割起麦子,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小腿。血从斜横着的伤口处冒出,沿着小腿往下流淌,弄湿了他的草鞋。他顺手拿起麦秸一擦,把它丢在地里,任由烈日把自己的血烤干蒸腾。 虞老爷的六十大寿到了,膝下却少了一个孩子。六十大寿像是在办丧事。也许是地下有灵。仆人说那天看见二少爷的鬼魂在院子里飘荡,还去给老爷拜了寿。老爷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。这话以讹传讹传到了傻子龙的耳朵里。 他在成群的宾客里穿梭翻找,像是挨个翻查中药店的药材柜,笨拙而低效。而后他在人群中捕捉到一缕军装的影子。他跟着那一缕绿影,一直跟出门外。鬼魂走走停停,似乎在故意等待他,却时刻保持着距离。终于那人在月夜的罂粟田里停下,回头看着他微笑。 第二天亲眼目睹鬼魂的人澄清,那不是二少爷,而是大少爷为了让老爷开心扮的。两兄弟年相差不大,长得酷似双胞胎。大少爷又熟知弟弟脾性,模仿起来惟妙惟肖。逗乐了老爷也逗哭了老爷。 同一天清晨,下田的人看见傻子龙赤条条睡在花海中。花浪翻滚起伏,他像一条无舵之舟一样跟着飘摇。没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。他们把傻子龙推醒,让他穿上衣服回家。傻子龙醒来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他套上衣服走在田埂上,露水打湿了他的赤脚。他在田埂上脚底打滑摔了一跤。爬起来时他想起了什么,怪叫了一声坐在泥地上跟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嚎啕大哭。 那天后他就躲着杜荫山,像躲着一只草丛里潜伏的蛇,总要拿棍子先探探路才放心走过。人们说他越来越疯。后来他连长工也不做了,也不住在虞家,只是整天在外面游荡,找个有屋檐的地方就可以凑合过上一晚。 事情到此并无转机。他的疯有增无减。我常常看见他和那条大狗厮混的身影,有时还能撞见他抱着狗在草窝里睡觉。那条叫狗rou的大狗比他警觉,一直盯着我离开。 后来我父母觉得我在家乡待下去不是个事,有一门手艺傍身才好,于是把我送到城里木匠家当学徒。学徒受苦受累不必多说,连回家探亲也不允许。就这样我苦熬了三年后终于真正入了门,师傅也同意我回家给父母报个信。 这次归乡之旅却没有想象中愉快。我的家乡一反往常,呈现出一片贫穷困顿的景象。村子里多是老人妇女,少见青壮年男人。田里也一片荒芜,杂草丛生。 我的父母说一场莫名的火灾烧光了将要收获的罂粟,也烧掉了虞家的仓库和大半家宅。大火烧了一天一夜,难以扑灭。远远望去,火舌彷佛在舔舐着天空。 资金周转不过来的虞家无法如约供应巨量的鸦片,逃债离开了。早已失去田地无法从地里收获粮食,还拿不到工钱的村民在风调雨顺的年月遭遇了饥荒。他们纷纷到外地出卖劳力,沿路行乞或者行骗抢劫。 和火灾一起消失的不止是虞家还有疯子龙。大家疑心他葬身火海,但谁也顾不上这个没名没姓的外乡人。那条大狗也不见了。说不定是救他时也一并被火给吞没了。 村里少了一个疯子与我无关,但我总记起那天他握着我的手说,要这样瞄,这才对。 这天除夕我正忙着给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干净,锅里盖着糨糊预备着待会糊春联。有个衣衫陈旧但干净的瘸子来到我门前。他用一个削好去皮的分叉树枝权当拐杖。驾着他胳膊的上半部分被磨得发亮。哪怕坏了一条腿,他也站得笔直,有军人的风姿。 他问我这发生了什么?我听他的乡音像是同乡,便请他喝口热茶,告诉他那场火灾。这人听了,发狂一样大笑起来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他说烧得好,早该烧了。我摇摇头。又是一个疯子。 他又问有个叫龙文章的去哪了?村子里没有姓龙的,但我灵机一显想到那个人。我说,你找的是疯子龙吗?他犹豫了下,说他找的不是疯子,然后又将那人的体貌特征描述了一遍。是一个人,再没有其他人长得像一条狗了。 他楞住,着急地追问他怎么疯了?我无意跟他提起我的推论,转而发问,您是哪位?他说,虞啸卿。 虞啸卿回到家时战争已经结束。到处是满目疮痍,自己的家乡也不例外。他瘸着腿一路跋涉回到了家,最想见的是那个只认识了两个月的人,但最先见到的是自己家宅子的废墟。老远就能望见的成堆倒塌的瓦砾砖土,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。 一个乡人也就是我,友好地接待了他,却告知他一条不怎么友好的消息。他要找的人疯了,原因语焉不详。于是他宿在自家留下的破屋烂瓦之下,寄希望于疯子龙会回到熟悉的地方,从而找到他。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关于他俩村子里的风言风语,转而委婉地提起那天滔天的火势。我说,不光你家,田里也起火了。疯子龙经常要去田里看看。他明白我的暗示,却执拗地摇了摇头。他说,找不到他我就不走。 那段时间我总是见不到他人。他早出晚归,拄着拐杖跨过沟崁和水渠,冒着雨雪去十里八村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。短小精悍,眼睛很黑很亮,下颚短而显得脸小,长得像穿了衣服的狗。人们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。哪有人长得像狗?虞啸卿认真地说,我没有在骂人,他长得像狗,但洗干净了也算清秀。 这矛盾的描述让农人们摸不着头脑。最后他似乎是有点不情愿地说,他可能疯了。你要找一个疯子?他点点头。你是他家人?虞啸卿说我是他挚友。他没有家人,所以我更要找到他。 农闲的人蹲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旱烟,有些为难。你人倒是很好。可我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。这样,你去村东头那个破庙找找吧。那常有些叫花子。他们走街串巷没准知道。 虞啸卿谢过农人,又来到那个不知道是和尚庙还是尼姑庵的地方。几个叫花子睡在干草上,蜷起身尽力进入睡眠来逃避饥饿,干渴和寒冷。里面有一个人睁着一只眼睛没睡,不是因为天赋异禀,而是另外一只已经没了,只留下黑洞洞的一个坑。 虞啸卿在战场上见过各式各样的伤亡,可还是觉得触目惊心。他担心同样的处境会出现在疯子龙身上。那人看了看他的瘸腿说你也来讨饭。他摇摇头。我是来找人。那人把豁口的碗推过去,意思是要先打发点。虞啸卿摸摸怀里的豆包,那是他一天的干粮。他把一整个放了进去,在叫花子啃咬的时候发问。 叫花子吃得很仔细,慢慢拿牙齿研磨面团和豆沙馅,去体味独属面粉的麦芽糖甜和谷物的味道。他小心地把一多半揣到怀里,并警惕地扫了眼周围睡觉的人。虞啸卿等得急躁又问了一遍。叫花子才开口。见过,不就是那个烧了大烟田的疯子吗?要我说当初就应该把他打死。 你认识他?认识。我就是那的人。如果不是他,我也不会变成乞丐。那你最后在那见过他?我半夜听见有人敲锣打鼓喊救火,端着一脸盆的水去了离我最近的田边。那条杂种狗就在草丛里看着,如果不是它晚上眼睛发亮,我都注意不到它。有狗的地方就有他,肯定是他放的火。他不得好死。死后肯定被野狗吃了。 虞啸卿给了他一拳,动静惊醒了周围的流浪汉。他们观察着,等待着,看下一步应该如何反应。虞啸卿退了出来,他的瘸腿影响了他的身手。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。他的身后没有家人,没有同僚,没有拥趸,也没有枪炮弹药,而且还有一个人等着他去在人海里打捞。 好在那个人没有煽动其他人。那人捂着脸躺在地上,哼哼着:算了,咱们这种人还怕挨打。虞少爷你回吧。大少爷以前对我还不错。你俩长得很像。 虞啸卿无功而返,他在找龙疯子的同时也开始打听家人的下落。有人说杜荫山带着父母家眷去了南方。有人说虞家大小是被军队护送亦或是押解走的。他越来越焦虑,梦里不是流落的龙疯子就是寻不到踪迹的家人。但哥哥的本事他是知道的,想到这可以聊以慰藉。 也许是寂寞,也许是为了借我的口澄清,这个沉默寡言的前军人会跟我讲一些故事。我发现他不是不善言辞的人,甚至很有文采,毕竟也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少爷,可能是生活的重压让他现在无力开口。 他告诉我他知道一直流传的谣言。他和龙文章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。(这大概不是他第一次说起疯子的大名,但是我第一次记住。)短短两个月,大部分时间那人都在养病。但他的心从一开始就佩服和偏向那人。 他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和哥哥吵架。他说正是戡乱救国的时候,你们还在买卖烟土,迫害无辜。杜荫山问,戡乱救国的钱哪出?你出还是乡里人出?说我迫害无辜,难道要我坐视他烧了咱们家。他说:他要烧的只是罂粟。杜荫山斩钉截铁:罂粟就是咱们家。 可也不该打这么狠。他站在床边看着浑身缠着纱布的人。伤筋动骨一百天。龙文章精神好转,但腿脚仍不利索。虞啸卿对他一见如故,他却想方设法避着人。一天,龙文章蹦蹦跳跳地要从虞家逃走,被来找弟弟的杜荫山拦住了去路。 啸卿还想和你促膝长谈,干嘛急着走呢?他背着手正正地站在门中间。个子高出龙文章半头。如果不开口的话,兄弟俩是像得分不出的。龙文章扶住了墙以免摔倒,露出了示弱的笑。之前多有得罪和打扰,不该再赖在您这。 杜荫山面色沉静地盯着他的眼睛,看他说的是真是假,而后又上下打量一下。好好待着吧。免得啸卿说是我赶你走的,又跟我闹。他人呢?龙文章侧身让杜荫山进院子,答道:不在这。 杜荫山挑了张太师椅悠闲地叠起腿坐下。他不在也好。其实我是冲你来的。我想问你有什么让他这么痴迷?说痴迷有点过,虞少爷只是每天来看看我的伤势,坐一下就走了。杜荫山说不止吧,这个月已经因为你和我吵三回了。以前我们兄弟关系还是很亲厚的。 龙文章站在旁边有些尴尬。病痛让他站得摇摇晃晃。杜荫山则用一种促狭的眼光来回在他身上摸索。正在坐立难安之时,外面有矫健的脚步声。踏在地上声声有力,带着急行军的节奏。龙文章听得出是救星来了。 杜荫山走了后,虞啸卿开心地和已经可以下床的人聊天。龙文章只是敷衍,然后背对着躺在床上说自己累了要休息。虞啸卿觉得对方是瞧不起他这个家,连带着瞧不起受这个家恩泽而没有勇气和家割裂只能口头明志的他。他黯然地离开。 过了两天家里养的狗在夜里狂叫,仆人在墙边抓到了摔得七荤八素的龙文章。他们把疑似二次骨折的龙文章抬回虞啸卿的侧院。虞啸卿脸上很难说清是失望,愤恨还是恼怒。他直截了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