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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

    

死亡



    王敦的大军顺流而下,直扑建康城外石头城,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挡。皇帝派周札带兵去河桥迎战,周札却打开了城门,放王敦大军进入石头城。

    褚蹇领的这一支于是也没什么可抵抗的了,见那头已经进了城,也只得装没看见。敌军杀过来,仅仅派了一小支人马前去迎敌,只交锋一次便作势败退,佯装受伤,逃回家中养伤。

    战事一触即溃,败局已定,皇帝气的旧病复发,只以为王敦早入宫废帝了,心头一阵血涌,病的不省人事。

    皇帝寝宫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,是许久不透风的缘故。褚暨低首走进去,一路没有半点声响,下跪,请安的动作做完,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,气息奄奄发问道:“王敦到哪里了?他入宫了吗?他带了多少人?”

    褚暨低声道:“他没有入宫。”

    皇帝绝望的面容上透出一丝缥缈的喜色,仿佛回光返照:“为何?他不是已经攻下石头了吗?难道受阻了?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刁协死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愣了半晌,噗的一口血喷出来,掐着褚暨胳膊rou,咬牙切齿怒道:“你们!你们都告诉朕,王大将军是忠臣!让朕信任他,信任他,现在他起兵造反,要杀死朕的肱骨心腹,要胁迫天子,你们还说他是忠臣,还要朕信任他!朕信任他,放纵他,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!现在你们还在这里欺骗朕!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王敦的大军进入建康已无障碍,却到现在也没有行动,无非是顾忌皇上,不敢轻易冒进。他既自称是清君侧,现在君侧已清,皇上应当召见他,表彰他的功劳,为他加官晋爵。”

    皇帝道:“你信他真的只是清君侧?你信他真的是无意造反?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不管他有意无意,皇上现在也只能安抚他,他事再做后计。”

    皇帝下诏召见王敦。

    君臣相见,王敦志得意满,颇有骄矜之色,司马睿依在病床,心怀忧愤不能发,当此无人,作势悲伤道:“朕承晋鼎,继国号,受命于危乱,以一布衣,薄德践祚,名依天命,实赖王氏。大将军若要此位,自当告朕,朕即当免冠去玺,归身琅琊,为将军让座。何必要劳师动众,大动干戈,涂炭无辜百姓呢。”

    王敦本还意态甚得,听到此话,顿时脸色大变,不敢再骄横,当即跪下请罪。再看这昏绰绰的宫殿,只感觉杀机四伏,危险重重,他进宫面圣,自然是孤身一人,没有带上武士去见君的道理,而这宫中却到处都是皇帝的人,轻易就能要了他的命。他想及此,再不敢在这里多呆,请完安就匆匆出宫去了。

    王敦不敢擅君,为树立威望,朝堂之上,又以太子无德为由,提出要废太子,被温峤出声辩驳,谓太子为孝。众人皆以为然,王敦遂不得废太子。

    王敦既掌朝政,朝中的人事任命,自然当大有大的变动,这个问题他不敢独自做决,亲自去拜访司空王导,询问王导的意见。王导既为王敦从兄,同出琅琊王氏一族,而且历来执掌中枢,朝廷大事悉由其出,德高望重,深受敬重。王敦为免遭乱臣贼子之讥,不敢擅自坐上朝廷第一人的位置,因此推崇王导。

    中书令这个位置事关机要,自然是要自家人坐才稳妥,只有其兄合适。

    王导近几日都在家,杀身之祸虽得免,然而他心中也并不轻松。王敦自进入建康以来的种种言行举止,他看在眼里,面上虽没有说什么,连废太子之事也没有表过态,但是心中也隐隐感觉这人野心有点太过,有些疏远之意了。

    起兵之事,王敦全未同他商议,尽管皇帝要对付王家。他心里也暗有支持王敦起兵之意,但是这样的大事,他竟然不询问自己的意思,显然是不信任自己,不把自己当回事。自己一家上下老小因为他险遭族诛,迫的进宫下跪,遭逢冷眼,颜面尽失,何曾受过这种屈辱,这人全不顾虑,现在进京了,又想利用自己去替他稳定时局,揽聚人心。

    同姓兄弟,自然要互相支持。他自然也是支持兄弟的,但是若让这人继续坐大,他日恐怕连自己也无力制约。

    王敦问道:“褚暨现在是中书令,这人素为海内名重,若改官易职,位处当高于此吧?否则难以使人心服,让他做三公怎么样?再领尚书之职当可。”

    王导默然,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王敦觑着他的意思:“若不可,让他做个仆射怎么样?”

    王导还是没做声。

    王敦道:“这帮人都是司马睿的亲信,如果不能任用他们,那就只好杀了他们了,否则一定会成为心腹大患。”

    王导还是没做声。

    王敦离去之后,王导起身离坐,心中骂道:“这个狂臣小子。”拂袖走了。

    褚暨心跳的很快,夜里从梦中醒来,不知为何,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
    他突然想起,他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周玉了。玉儿,想起这个名字,他心口一阵暖,突然特别想看她。这些天因为朝中的事,他一直在各处奔波,不暇寝食,没有去看她。她现在在做什么呢?这会深夜,她应该在睡觉吧。

    还是跟玉儿在一起好,一个人在官署中,他感觉有些寂寞。他是时常感觉寂寞的,自从妻子离世之后,他就总是一个人过,有时候连说个话的人也没有。并不是找不到,而是总没有那种感觉,悲喜被锁在心中的一隅,冷暖寒凉都是一种秘密,不想跟任何人分享。直到见到玉儿,他好像是重活了一般。其实说不上是多爱,就是喜欢,轻松,他看到她,就想跟她说话,想跟她亲近,好像半生的沉重,一身的负担都卸下了。他原来不知道是为何,他现在知道了,因为她就是自己的沉重和负担。

    他曾经想,若是她死了倒也好了,她死了,现在也不用面对这样难堪的往事。可是如果她死了,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一个活着的周玉,一个美丽的周玉,那会是多么遗憾的事。或许到死他都只能带着这桩罪孽和歉疚离开。

    他坐在床上,感觉很奇怪,为什么会在这半夜里突然醒来,想起周玉呢,明明最近有很多烦心的事,可是他此时想,一件都想不起,只想起周玉。

    他想,他可能最近太累了。人总是留恋快乐,他太累了,就会想念一些快乐的东西。他在这个月色溶溶的夜晚,竹风寂静的时刻想起周玉,意外的想不起那些平日萦绕在他心头的挣扎。只是觉得这样很好,感激她还活着,感激上天把她送回他身边,感激他们还能再相见,不管这相见的方式是多么的难堪。

    她活着,他们重逢了,这是上苍,是命运给他最特别的恩慈和厚礼。

    月光照进窗户,他突然发现今夜的月光非常明亮,一想,原来快到中秋了。

    中秋,可爱的团圆夜啊。

    他睡不着觉,披了衫下床,走到门外。庭中树影婆娑,地上藻荇交横,月光如冰,夜凉如水。风吹透了衣服,他感觉心也好像被洗过一般的清新澄明。

    他突然生起了一个念头。

    他要去见她。

    去见她,告诉她,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,哪怕被她恨,被她责怪又怎么样呢?时间这样长,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补偿她,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寻求她的原谅。他要跟她说实话,以后就再也不用背负这样的歉疚。他的后半生还能有一个玉儿,多么幸福啊。

    他忍耐不住了,他现在就要去见她。现在去,明天一早再回来。

    褚暨也不惊动人,只叫下人备车,换了衣服,准备要出府去。刚到门外准备登车,突然有武士过来相请:“大将军请大人往帐中一叙。”

    褚暨看对方这全副武装的阵仗,感觉有些不太对,这大半夜的,突然请自己去叙什么。然而不能露怯,稍事犹豫了一下,他问道:“可否稍等片刻,容我回一封书信?”

    对方没有反对。

    褚暨回到卧房中,命小奴掌灯,拿起纸笔,他心情很忐忑,半天,不忍心下笔。

    他希望自己只是多虑。

    此番见王敦,生死难料。他知道王敦对他有杀心。王敦会放过她吗?他不敢保证,可他必须早做打算。

    为家人、为季芳打算。他将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。他斟酌言辞,写了一封书信,给褚蹇。

    他将信封好,交给小奴,道:“若是我一个时辰没回来,带这封信去,交给褚蹇。”

    小奴接了信,应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褚暨换了身衣服,出了官署门,面色冷肃,向门前的武士道:“带我去见大将军吧。”

    王敦自命大司马,最并没有住在大司马的官署,而是住在建康城外,他自己的大营中,建康城空出来,仍是交给他的从兄王导在控制。这毫无疑问是心虚的表现,他不敢脱离自己的军队,也不敢呆在建康城中。建康毕竟是皇帝的地盘,而且各方豪门贵族盘踞,势力错综复杂。万一王导和其他家族达成一致联手,要联手消灭他,他插翅难逃。

    王导是他从兄,同姓兄弟,利益相联,不太可能这样做。但也说不准,他现在是在造反谋逆,如果事不顺,王导很可能会杀了他,以保全家族。他不敢打这个赌。

    他坐在军帐中,抬头看向一身白衣大袖,蹁跹而来的褚暨,笑:“茂华,好久不见了啊,坐。”

    褚暨冷眼道:“坐就免了吧,你有话直说。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咱们是旧友,你不坐,我怎好说话呢?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你是逆臣,你现在做的事是谋反。我若与你同坐,我岂不是成了你的同谋了?褚暨担不起这罪责。你有话说话。”

    王敦说:“你来都来了,坐不坐有什么区别?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我不是自愿来,我是被你的兵强请来。若不是看在往日情分,上次你入朝觐见,我就该建议皇上,在殿中埋伏武士,将你擒获了论罪。”

    王敦笑道:“多年不见,茂华,你还是这样耿直啊。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不是耿直,只是界限要分清。你既然起兵叛乱,咱们旧日的情分便一刀两断了,而今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我找你来,是有事想同你商议呀。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大将军有一月不曾上过朝了吧?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军中,也不曾入过建康城。这几日,你见过皇上吗?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实话不瞒你说,自从那日入朝之后,我便没再进宫了。”

    他道:“皇上厌恨我,王司空也不信任我,朝臣们都与我为敌,我现在欲进不得,欲退不能,很难办呐。”

    他要有能耐,早就把皇帝废了,把朝中反对他的那些人全杀了。但显然他实力有限,没有这能耐。他现在连进宫都不敢。

    褚暨道:“你现在唯一的法子,就是返回荆州,继续做你的大司马。你呆在建康,朝中没人能容你的,就是你的从兄,王司空,他也容不下你。你坐拥荆州之地,朝廷也不敢轻视你,又能避免和大家起冲突,何乐而不为呢?”

    王敦扬首道:“你也觉得我也该退回荆州?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于你,于朝廷,都是最好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王敦说:“可我空手这样来,又这样空手回去,恐怕天下人笑话我。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你打的旗号是清君侧,现在jian臣也除了,君侧也清了,面子上也过得去。你该功成身退,不该在此地久留了,否则我怕你性命不保。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你说的对。”

    他道:“可我还是有一些事不放心啊。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你有何事不放心?”

    王敦笑眼看他,道:“其实我已经做了决定,下个月就让朝廷封我一个荆州刺史,我回荆州去。朝廷交给王导,和其他世家大族。别人我都放心,我只是不放心你呀?”

    褚暨心头一凛:“不放心我?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我打算让王司空担任中书令。可现在朝中的中书令是你。我想着要怎么处置你。让你做别的职位,小了呢,又委屈你,怕你不肯受,到时候跟我唱对台戏。要给你官大了呢,于你有益,又于我有损。褚家是外戚,你侄女嫁进宫做的皇后,我认为不妥。我打算另立皇后和太子。”

    褚暨瞬间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他脸上青筋怒涨,神情变得非常诡异可怕。而王敦心平气和,说:“废了你褚家的皇后,你八成不乐意,可我必须要这么做。我打算另立王皇后,只能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褚暨道:“你想做什么?你若是对我有不满,只管冲我一人来,不要连累我的家人!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我自然不能放过你。你和你兄弟的命,我都打算要了。褚皇后一介女流,不好太过分,就留她一条性命吧。”

    褚暨气怒地冲上去和他拼命:“你要杀我全家吗!我倒要看看,你有没有这么大的胆子!”

    左右的武士拿住了他。

    王敦冷了脸,道:“刚才是你自己说的,咱们虽是旧友,但你已经同我划清了界限,井水不犯河水。我杀了你,也不算对不起朋友,这是你自找的。”

    褚暨怒而破口大骂:“你是个什么东西!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我在朝多年,上忠天子,下对得起群臣,没做过半点有损声名的事!你杀我!你有何理由杀我?你杀了我,只会为你树更多的敌人,置自己于万劫不复!你本为清君侧而来,现在要为自己添上一条杀戮忠臣的罪名,你以为你还出得了建康吗!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这是我的事,我自有打算,就用不着你cao心了。”

    他变了脸色,忽然高声喝令道:“来人,把他给我带下去,斩了!”

    褚暨懵了,完全没预料到。

    然而很快,他又醒了。

    其实是预料到的,只是没想到的是,预料的事情会真的发生。这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,而又早有准备。

    他忽然安静下来了。

    玉儿……玉儿……他再也见不到玉儿了。玉儿要是知道他死了,该有多伤心。

    褚蹇在家中,忽然,官署送来兄长的书信。

    褚暨被大将军请去了。

    大将军突然请阿兄去……褚蹇忽然预感到不妙。

    王敦兵抵建康之前,褚暨同兄弟褚蹇就做过一次长谈。褚暨在朝中身居要职,褚家又是外戚,有女儿在宫中做皇后。一旦王敦反叛,褚家势必是他首要针对的对象。

    褚暨说:“咱们家,虽然和王氏有交情,可眼下不是讲交情的时候。王敦对褚家不知道会采取何种措施,可能会拉拢,也可能会除掉褚家。不管他打算怎么做,咱们的处境都很麻烦。如果支持他,褚家就会失去皇上的信任。褚家在江南势单力薄,全靠的是皇上的提拔信任才有的今天,跟王氏、周氏这样根基深厚的豪门大族不能比。如果没有司马氏的信任,褚家以后在朝中,恐难以立足。可是对抗王敦,咱们没有那样的力量。”

    褚暨嘱咐说:“我会坚决站在皇上这边,反对王敦,以维护褚家忠君的名声。你不要露这个头,你私底下,多同王氏兄弟亲近,不要同王敦过不去。咱们兄弟各走一条道,唯其如此,才能保全家族,不至于全族覆没。”

    褚蹇答应了他。兄弟商议之后,褚暨才正式出任中书令之职。

    褚蹇连忙去找他好友王彬。王彬是王敦的堂兄,王导的从弟,又叫上了温峤,三人一同前往王敦军帐中。

    到了帐外,却只得到了一具温热的尸身。

    褚暨的头被砍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满脸是血,眼睛还是睁着的,头发,五官,整颗人头,都浸泡在腥红的血液里,身体也被血污浸透。因为他是朝廷重臣的身份,所以王敦也不好处理他的尸首,只放在军帐外,用裹尸的白布盖着,等其家人来认领。

    褚蹇揭开布,见到褚暨的脸,瞬间放声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温峤吓的脸色苍白,很快,也在旁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下属汇报王敦:“褚蹇和温峤在帐外对着褚暨的尸首痛哭,这样会影响到大将军的名声和威望啊。要不要把他们两个也抓起来杀了?”

    王敦想杀褚蹇,但是王彬之前替褚蹇求过情。至于温峤,这人的存在于他无害,他本是没打算动的。此时二人俱在帐外哭泣,他的心情也十分烦躁。

    他犹豫了半晌,走到帐外去。

    褚蹇见了他大怒,起身指着他大骂道:“阿兄犯了什么罪!你有何理由杀他!你残害无辜朝臣,滥杀忠良,你要当董卓第二吗!你若当董卓,不如将我也抓起来一起杀掉!”

    温峤也含泪,指着他痛骂道:“王敦!都是同朝为臣!大家不是亲朋,就是故友,你怎能下此毒手!茂华忠直之士,他从未对不起你,也从未对不起朝廷,你怎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!你犯上作乱,从今往后我同你势不两立!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是他要跟我为敌,我若不杀了他,他就要杀了我。你们这样说也太不合适了吧。”

    温峤抚着泪哭道:“他手无缚鸡之力,他有何能力跟你为敌。他只是嘴上这样说说啊,不然你要他如何去面对皇上。”

    王敦道:“我的心意已决。”

    褚蹇埋头痛哭。

    王彬在一旁也哭,指着王敦,也不称大将军,也不称兄,直呼其名道:“王敦!你这次当真做的太过分了!别人就算了,你怎么能连茂华也杀!大家都是自己人,平日里同朝为友!你是想让满朝的人都恨你吗!我告诉你,你不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,到最后咱们兄弟都做不成。我不想看见王家毁在你的手上!”

    他骂道:“我跟你也势不两立!”

    王敦抱臂听着,不急不怒,模样十分坦然。

    他要杀褚暨,削弱皇帝的力量,目的达成了。

    王彬借机谴责他,表明王家忠于朝廷的态度,和谋反之事撇清,以保全王氏家族,目的也达到了。接下来朝廷之事,大家还是要坐下一同商议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