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浮香往事（二）

    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山村里。

    “哇——哇——哇——”

    婴儿的啼哭划破寂静长夜。

    女人躺在产床上，汗湿的头发黏在脸上，半阖着眼，嘴唇发白，却还是抖着唇问稳婆，“是……男孩吗？”

    稳婆把孩子包在襁褓里，放到女人怀里，叹息一声：“又是个女儿。”

    女人抱着孩子的手一抖。

    不久，屋内传出压抑的哭声。

    “……女孩……怎么又是女孩，已经溺死两个了，为什么……就不能是男孩呢……”

    老宋是宋家村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的农户，攒了半辈子身家才娶了个媳妇。可惜媳妇一连两胎都是女儿，老宋不满，想要个男孩，于是都被溺死了。

    到了第三胎，还是个女儿。原本也是要溺死的，不知村里谁来了一句，听老一辈说过，女孩要是生出来死了，女婴的怨灵可是会一直寄生在那家媳妇肚子里，不让生男孩，直到女婴活下来为止。

    生不出男孩传递香火，这哪能成。

    宋招弟便在众人都不期望的情况下活了下来。从记事起，她就一直被叫“赔钱货”。

    阿爹这么叫，阿娘也这么叫，七大姑八大姨也这么叫。好像全都是因为她，家里才生不出个男孩。

    或许“招弟”这名字取得好，又是或许是宋招弟活着，怨灵没有再折腾宋家媳妇，在生下宋招弟后的第五年，老宋家终于盼星星盼月亮，盼来了一个男孩。

    宋招弟不懂这些，只知道母亲生下弟弟后，家里人对她好了不少：多了几件破衣服穿，吃饭时能多吃几口粮，就连打骂也少了些。

    但也仅仅是少了些。

    爹娘出去农作，回来要是发现她没照顾好弟弟，还是要被打一顿的。被打完了，还要擦去嘴角的血丝，捂着红肿的脸，顶着满身的青紫，去给弟弟喂食、换尿布。

    “等你长大了，可要对阿姊好哦。”宋招弟轻哼着摇篮曲，哄怀中孩子入睡。

    她要的不多，只要不要像阿爹阿娘那般打她，稍微对她好一点、好一点点就行了。

    宋招弟长到九、十岁时，同村大她五岁的二狗突然给她送糖吃。

    二狗把糖递给她，挠了挠头，憨笑道：“招弟，今天俺生日。俺爹从镇上带了糖回来，俺稀罕你，给你吃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二狗哥。”她借过糖，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在手帕里，微微转过头，不去看二狗，面色微红，似是有些羞涩。

    也因此没有看到二狗打量她的神色——瘦是瘦了点，但好歹有几分姿色，勉强能当俺媳妇。

    一直走回到家里，宋招弟都觉得像是做梦一样。

    村里与年龄相仿的女孩并不多，也不大愿意跟她玩；她也没想过要和同龄男生去斗鸡抓狗——每天忙完活儿，还要回家照顾弟弟。

    以至于长这么大还没有跟人玩过，别人稍微对她示好，就以为自己交到了朋友。

    糖这种东西在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可是稀罕物，小孩子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尝一尝味儿，平时可见不到。

    宋招弟把怀里的手帕取出来，里面包着刚刚二狗给她的糖。

    糖在怀里已经有些融了，粘在手帕上，黏黏糊糊的。她舔了一口，甜滋滋的，身心都快乐了不少，不舍得一口气吃完，想要留着下次再吃。

    正准备将糖放回怀里，阿娘突然推门而入，怀里抱着弟弟，叫叫嚷嚷：“你今天没给家宝喂饭？！”

    家宝是她弟弟。

    下午被二狗叫出去，回来得晚，没顾得上这事。宋招弟下意识想快点把糖塞回怀里，不想让娘看到，嚅嗫着：“对不起，阿娘，对不起，我这就去给弟弟喂饭……”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，想把弟弟牵走，快点离开这个地方。

    阿娘眼睛尖，一眼看到她手上的糖，二话不说夺了过去，招呼了宋招弟一巴掌，“赔钱货，有糖怎么不给家宝吃！”

    宋招弟被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，头被扇到一边，脑子里嗡嗡作响，脸瞬间红了起来。她捂着脸，身体抖如筛糠，不敢反驳，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颗糖。

    她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糖被阿娘喂进了弟弟的嘴里。

    “记得给家宝喂饭。”阿娘说完，把弟弟留在这里，走了。

    “啪嗒、啪嗒”。

    宋招弟还是坐在地上，垂着头，看着地板，泪眼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地。

    自从被爹娘打惯后，就再也没哭过了。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，不知怎么的，心里像是有团火，怎么也散不去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    有个小小的身影走到她面前。

    “阿姊，阿姊不哭，不哭。”弟弟把糖吐到手上，伸出小胖手，献宝似的捧到宋招弟面前，“给阿姊吃。”

    宋招弟没去看他，只是把泪水抹去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衣服，咬紧牙关，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：“阿姊不吃，阿弟吃。”

    很久以后，她才知道，那种感情叫“愤怒”。

    不是“委屈”，她没资格委屈，所以只能“愤怒”。

    这天二狗又来找宋招弟。

    “招弟，俺发现了个有特别多糖的地方，你跟俺来！”

    “是哪啊，二狗哥？”宋招弟也就任由他，牵着自己走到离村子越来越远的树林里。

    走了半晌，连颗糖的影子都没见着。太阳快要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，她抹去头上的汗，问道：“二狗哥，这里真的有糖吗？”

    “当然，”二狗突然转过身，扑向她，“——有啊！”

    “呀！”

    她一时不察，被二狗扑倒在地。地上是些碎石块，熟悉的疼痛感袭来，后背估计是已经流血了。

    恶心的手她身上胡乱摸着，就要扒她衣服。“招弟，俺喜欢你，你给俺做媳妇吧，俺会对你好的！”

    宋招弟害怕极了，哪没见过这种场面，扯着自己的衣服，叫喊：“二狗哥，你怎么了，不要这样，不要这样！”

    “反正你迟早要当俺媳妇，俺先在这办了你爽一爽。”

    “求求你，二狗哥，不要这样！”

    废了半天劲也没能如愿，二狗也来了气，也用狠了劲去扇她，吼着：“贱蹄子装什么清高！”

    宋招弟浑身抖了一下，头被打得偏向一边，像是条件反射般，不敢再动了，身子止不住地发抖。

    手却悄悄抓住了一旁的石块。

    “这就对了嘛，”二狗得逞地笑着，就要继续扒她衣服，“小贱蹄——”

    有什么温热的东西，落在了宋招弟脸上。

    她试探地睁开眼，看见了触目惊心的红色——是二狗的血，溅到了她脸上，还有身上。

    有个女人逆着光，把二狗的尸体从她身上踹到了一旁。

    “恶心的畜牲。”女人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嫌恶，顺便踩了尸体几脚。

    宋招弟被吓傻了，抓着石块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，脑中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心中却不知为何蔓延出了种奇妙的痛快感。

    女人脸色缓了缓，也没有想这么小的孩子看到死人会不会被吓坏。她蹲下身，笑着向宋招弟伸出手，“你要跟我走吗？可以过上好日子哦。”

    女人看着仙气飘飘的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个骗子。宋招弟想着，总没有比现在更差的日子了，就算是被这个女人折磨，也不愿再回到家里挨打。

    至少这人看着也不是很坏。

    女人满意地牵着她的手，拉她站起来，顺便施了个清洁咒，让她身上的脏污瞬间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这种神仙术法，宋招弟还是第一次见，惊奇之色溢于言表。

    “好奇吧？”女人心情似乎好极了，嬉皮笑脸道：“跟着我走，这么简单的东西以后都会教你的。小姑娘，你叫什么名字呀？”

    “宋招弟，”过了一会，她又低声说，“阿爹阿娘更喜欢叫我赔钱货。”

    “卧槽！”女人脸上的笑一瞬间挂不住了，表情突然变得狰狞，低声喃喃：“什么出生父母会这么叫孩子啊……”意识到自己失言，她欲盖弥彰地捂住嘴，尬笑道：“啊……不是，我是说……招弟这名字不好听，赔钱货也不好，要不要我重新为你取一个呀？”

    宋招弟点点头。

    其实她叫什么都无所谓，只是想顺着女人来。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女人沉思一会儿，打了个响指，”浮香……暗香浮动月黄昏……叫宋浮香好不好？香香，多好听的名字呀～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宋浮香笑了笑。

    他们一路走着，离村子越来越远。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，迎着晚霞，宋浮香像是在迎来新生。

    往后没有什么宋招弟，她早就死在了宋家村旁的小树林里。只有飘渺仙尊的徒弟，宋浮香，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浮香。

    她跟随飘渺仙尊一直走着，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噩梦结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