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01 纵使焚身于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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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幼年开始,周瑜就在重复同一个梦境。烈火,女人的眼泪,婴孩嘶哑的哭声,木头被烧断时产生的黑烟,渐渐被血色覆盖的地面,不断的死亡和重生,呕吐物和剑放在一起,折断的琴,然后是又一个轮回。 两三岁的时候,双生子第一次分床睡,周瑜总是哭着从梦中惊醒,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meimei的房间,小心翼翼地去试探她的鼻息,直到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打在手指上才停止抽泣。 父母对此不解又担忧,只好把两个孩子放在一个房间睡觉。奇怪的是,只要和meimei一起睡,周瑜就不会陷入那些恐怖的绝望的梦魇。这份习惯一直持续到十二岁,两个人上了初中才正式分床睡。 最开始的那几天,meimei还会担心地抱着枕头跑到哥哥的房间,一直到哥哥睡着了才回房睡觉。几天下来,周瑜的睡眠质量看起来还不错,家人都放下心来,周瑜却又一次陷入了那个梦魇。梦中的他留着长发,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剑,刚刚横过女人白皙的脖颈。他惶惑地收回剑,抬眼望见女人空洞的眼睛时脸上忽然一凉,他抖着手去摸,发现眼泪正顺着脸颊向下流,而他满手鲜血,不知何去何从。 周瑜从梦中醒来,恍惚地拭去脸上的泪水,发现自己已然想不起来梦里那张熟悉的脸。如此重复了几天,他下楼吃早餐时,忽然望见meimei还未长开的脸,惊觉meimei柔软鲜嫩的笑脸竟与梦中满脸空洞的女人有一瞬间重合。 他忽然觉察到什么,直直奔向卫生间呕吐,却只吐出一团淡绿色的酸水。他掬了一捧清水漱口,因为动作太急,连额前的刘海也被他打湿了。他凝视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,像是在质问什么,却不期然在镜中看到了meimei的脸。meimei蹙着眉,轻声细语地问他是怎么了。他与meimei明明无话不谈,可在面对meimei担忧的表情时,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,低下头去掩藏住脸上的表情,也瞒下了自己做的噩梦,只推脱说是身体不适。 就好像……一旦他向meimei说出什么以后,现在幸福的、平静的生活就会像脆弱的肥皂泡一样被戳得支离破碎,而他的meimei,会如流云般逝去,再也留不住。 心头的惊痛和长久的梦魇成了周瑜青春期的底色,他开始变得沉默,父母还以为他是羞于自己处在变声期的沙哑的嗓音,只有他自己清楚内心的惶惑不安。听闻父母死讯的那一刻,他还没来得及悲恸,脑海中便先浮现出了“果然如此”。 周瑜扭头看向meimei,她尚且年幼,是被放在爱里簇拥着长大的孩子,就算聪慧,与至亲生离死别这件事还是给她带来了过大的打击。他向meimei伸出手,就像那年学走路时,meimei跌倒又爬起后无助的饮泣,而他站在花园小径的尽头张开怀抱等meimei过来时的那个动作。十年过去,meimei已然长成少女,在看见兄长的怀抱时却一如幼年时,像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含着泪扑进他的怀抱哀声痛哭。周瑜抱着meimei温热的、柔软的、幼小的身躯,轻声说:“没事,不要哭,不要怕。没事,哥哥在呢。”他抱着meimei,眼眶肿胀,却落不下泪来。同样年少的他被困在命运的迷局中,不知何去何从,只能拼命抱紧怀里仅存的亲人,抱紧他最珍爱的meimei,像是抱紧了他的全世界。 周瑜逐渐接手了公司的事务,那些和父母称兄道弟的人,那些在宴会上父母领着他们叫叔叔的人,那些曾经亲近的人,在父母留下的资产面前都变成了围绕着他们盘旋的秃鹫,恨不得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rou来。 周瑜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硬仗,却没想到他对于公司的事务上手得格外快,熟练得像是处理过千百回。公司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,他开始让meimei也参与到公司的决策中,他与meimei一胎双生,他有的东西,meimei当然也要有。令人惊异的是,meimei竟然也同他一样,行事雷厉风行而娴熟,别人都说他们家生了一双好儿女,他却如落入命运蛛网的一只小虫,拼命挣扎却不得其法,拔足狂奔而不见其终。 他开始抽烟,刚开始的时候抽得很凶,又不想让meimei知道,就只好躲在浴室抽,抽完几根就去洗澡,以掩盖身上的烟气。他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脸被氤氲在烟气里,面目像命运一样模糊不清,对自己的无能无力又痛恨。 某天晚宴回来已是深夜,meimei早已睡下,他站在书房的窗边抽烟,忽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。他扭头一看,果然是meimei,初秋的天气已经开始凉了,她却没有穿鞋,光着脚站在地板上,玉白的脚趾因为凉意微微蜷缩着。周瑜抬头望去,才惊觉meimei已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。 meimei担忧地望着他,没有说他抽烟的事,只是问他:“哥,累吧?” 周瑜鼻腔一酸,却只是冲meimei露出一个笑,把外套披在她单薄的肩上,把她抱到书桌上坐着,好叫她别着凉了。他冲meimei摇摇头,以家长的口气轻责她:“又不穿拖鞋。” meimei没有回答,只是盯着他嘴里的烟看,周瑜以为meimei是想试试抽烟的滋味,心念一动,竟将自己含过的烟递在meimei唇边:“试试?” meimei居然真的含了一口,猝不及防地被烟气呛得咳嗽起来,周瑜鬼使神差地把烟又含到了自己口中,手心不知何时汗湿一片,他藏着不知为何激动到有些发颤的手指,开屏似地在meimei面前吐了个烟圈,话里却还是一股家长相:“只给你试这一次,以后不许抽。” 那个晚上对周瑜来说都像梦一样,他的大脑似乎被某种无法言喻的快感麻痹了,说话做事都失了往常的分寸,meimei的声音和泛着红的耳垂被他的感官放大,他像喝了酒一般昏头转向,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落进失控的境地。 那天晚上,周瑜又做了一个梦,前半段不再是梦魇,他似乎伏在某个柔软的温热的rou体上,赤裸的手臂交叠在一起,幸福得浑身都在颤抖。 身下的女孩软软呻吟着,周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,附耳细听时,发现她喊得居然是哥哥。周瑜猛然抬头,惊愕地发现身下的人竟是自己的双生meimei。 她对上周瑜的眼睛时,眼泪一下流了下来,周瑜还来不及给她擦干眼泪,那行清泪忽然变成了鲜红的血泪。meimei不再哭泣,身体柔软又怪异地弯折着,不再有半点起伏。周瑜颤抖着去看自己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穿上了梦魇中的青衫,血染满襟。他绝望地从噩梦中醒来,胃部不安地翻涌着,抽搐的痛感似乎在提醒他什么。他垂着头,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,不知道想了些什么。 meimei对周瑜还是一如既往的亲近,周瑜本来并没有察觉到那里不对劲,直到某一次,meimei竟差点吻上他的唇。他着魔般看着meimei离得越来越近的双唇,只差一点就要迎上去,却还是在最后关头偏了下头,只让吻落在唇边的颊rou上。吻在别的地方还能说是亲人之间的亲近,如果真正吻上去,两人的关系又该如何定义?meimei第一次被哥哥拒绝,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:“哥哥!” 周瑜心中大恸,把meimei揽进怀里,忍着鼻酸亲亲她的额心:“乖一点。”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是为了提醒谁,他的meimei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meimei了,乖得他恨不得把meimei揣在怀里时时刻刻地爱怜,还要叫她怎么乖?是他自己心生魔障,还要借教训meimei之口警醒自己。 那天晚上,周瑜又做了噩梦。每次meimei向周瑜做出亲近一点的动作,晚上的他就会陷入梦魇。这一次,他发现meimei的尸体居然多了一具,不,不是多了一具,那是上一次梦魇中出现的尸体,她没有消失,而是安静地躺在那里,身下涌出的血液还是温热的,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湖。他的胃又开始抽搐,不知这场噩梦还要持续多久。每当meimei试探性地向他走出一步,梦中就会多出一具尸体。他逐渐习惯了胃部的抽搐感,却没办法习惯meimei那么可爱的示好,他不知道,他的梦到底是前因还是预兆。如果他接受了,命运是否会将他们引向最坏的结局? 他能看出来,meimei刚刚萌生的一点情思在他长久刻意的忽视中渐渐被磨灭,meimei的眼神越来越疲惫,终于有一天,她向他坦白了出国的事情。周瑜心里又恨又痛,为了不让meimei看出自己的情绪,他只能把表情藏到阴影中,然后向meimei露出一个温和的笑,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。 meimei离家后,周瑜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,精神状态也愈发不好。meimei离开后,整栋房子似乎都没了人气,他在命运的长路上踽踽独行,承担着经年的噩梦,回头望去,一片血红。 千百次梦境,千百种结局,竟没有一次能够得到善终。他的meimei,他最爱的meimei,用各式各样奇诡的骇人的姿势死去,扭曲的肢体堆叠成一座尸山,无神的眼珠和流淌的血液仿佛在向他哭诉着什么。 哥哥…… 哥哥。哥哥。 哥哥!哥哥!哥哥!救我呀!为什么不救我!哥哥!我痛!哥哥!救救我!哥哥!哥哥! 无数个meimei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凄厉得令人不忍卒听,周瑜不敢动作,连耳朵都不敢捂,只能怔怔地站在meimei的血rou前,颤抖着沉默着听着meimei的痛嚎。 血液渐渐漫到他脚下,将他白色的鞋底浸上一片黑红。他忽然跪倒在地,胃部急剧痉挛,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,泪水滑落到唇角,和呕出的胃液一起融进了meimei的血液。他流着泪,颤抖着拔出腰上挂着的剑,想要刎颈,梦却忽然醒了 。 他带着一身冷汗,跌跌撞撞地走向meimei的房间,却再看不到床上那个等待他的身影。他忽然醒悟过来,就算那些真的是前尘又如何,就算那些是预兆又如何,他如此放任自流又能得到多好的结局? 他像个被蒙蔽了太久终于清醒的傻瓜,倚在meimei房间的门旁因为自己的懦弱笑得腹痛泪流。他开始提前处理公司的事务,想要赶紧能一身轻地去到meimei身边,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有多想她,告诉她她崇拜的哥哥是个大傻瓜。 周瑜还没来得及去找她,就不期然地与她巧遇。那是近乎命运般的重逢,周瑜的眼神在meimei与别的男人相牵的手上扫过,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,他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。偏偏这么多年来,他做的最好的就是掩饰,他把所有的嫉恨和不甘都藏在温和的笑意下,声音难得有些轻忽,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只是贪婪地注视着许久不见的胞妹的容颜。 好久不见。meimei,真是……好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