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君夜奔

    第一百二十一章　文君夜奔

    “文若……有句话我想问很久了。”二人抱了一阵子，刘备缓缓从荀彧怀抱中退出来，他揉了揉发烫的脸蛋，不好意思道，“你有没有想过跟我一起离开许昌？”

    跟刘备离开？荀彧一瞬间想到了家中的妻子，还有他的妾室和几个子女，甚至想到了刚到他家没多久的小采薇，他的思绪在亲人身上转了又转，摇头道：“我宗族人数上百，旁系亲友成千上万，一旦离去，将有灭族之患。你带兵出逃尚且困难重重，许昌到处都是探子，旁人怎么可能带家人离开？”

    “可是当年您离开袁本初投曹公，袁公并未阻止，也未残害你家人，这是为何？”

    荀彧解释：“我是韩冀州心腹，和袁本初并非君臣，离开他不算叛主。而且兄弟荀谌在他麾下任职，他断然不会害荀家人。最关键的是……袁公与曹公是朋友，就像你师兄公孙瓒的朋友跑来投靠你，公孙将军也不会害他家人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究其缘由，还是因为你知道袁本初性格更宽仁，曹孟德更残暴，所以你不担心被袁本初夷族，反而笃定曹孟德会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啊。”荀彧没有否认刘备的话，“袁本初麾下人才济济，跑了一些也无所谓，既不屠戮，也不在乎；曹公重视人才，礼遇有加，但严密监视防止叛变，叛则夷族。”

    “后悔吗？”刘备调侃道，“有没有觉得袁本初做人比曹孟德还是强那么一点，后悔跑过来了？”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”荀彧尬笑两声，诚恳道，“若我在袁公麾下时听闻有人正在屠徐州，怕是吓得不敢带家眷去投奔吧。但我是先来的……也没办法带着家人再逃走了。”

    刘备面带笑意：“先后顺序很重要，是吧？”

    荀彧叹息一声：“刘将军，其实我挺羡慕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羡慕我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不管是公孙将军还是曹公，他们明知道你对他们心怀不满，还是心甘情愿放你离开，甚至给足了兵马钱粮送你走，也不会把你家人当人质，别人可没这种待遇。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刘备摸了摸脸，“毕竟是我哥嘛，陶恭祖也是他朋友，他才同意我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曹公放走你是因为……”

    刘备皱眉：“你到底想说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……”荀彧斟酌道，“你是在曹公屠徐州之后才来的吧？你不认可他的行为，却仍旧跑过来求救，难道就不担心他不愿放你走吗？”

    “好问题！”刘备拍手，“我既然有勇气来，自然有办法走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来去自如，何必问我想不想离开？”

    刘备故作轻松道：“问问嘛，怕什么，随便找个话题聊聊。”

    凌晨天色蒙亮，庙外隐约能见群山树影。东方的天际最先有了淡淡的青，那淡青逐渐转为深邃的靛蓝，最远处又染上了一丝温暖的橘黄。在这变幻莫测的色彩中，天空仿佛有了呼吸一般，流动着鱼鳞般灰白的云彩。

    荀彧踏着晨间白茫茫湿润的雾气走到庙外，静静抬头凝视着远方天空晕染出的暖意，竹月色的衣摆被草丛的露水沾湿，身姿宛如挺拔的青苍劲柏。如梦似幻的叆叇云霓倒映在他澄澈的双眸之中，似乎要将整片天空收尽眼底。

    “你只不过是随口一问，”荀彧面上神情淡然，看不出情绪，他道，“倘若我真想离开，又走不掉，会难过的。”

    刘备也跟着走出庙外，他搓了搓手呵了口气，最后将双手交握在一处，突然换了个话题。

    “令君，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故事。当年司马相如演奏一曲《凤求凰》，引得才女卓文君星夜与之私奔。后来司马相如另结新欢，有意疏离卓文君，她写了一首《白头吟》回应变心的丈夫，头两句是：

    皑如山上雪，皎若云间月。

    闻君有两意，故来相决绝。”

    荀彧转身看向刘备，拢起袖子，莞尔道：“玄德不喜欢听兵法韬略，对这些逸闻倒是很感兴趣。”

    “惭愧，”刘备摸了摸脑袋，“备少时不甚乐读书，倒是跟着坊间学了不少曲子、听了不少故事。我听完这个故事后就一直在想，卓文君若是早知司马相如会变心，可曾会后悔夜奔于他？”

    荀彧呆滞片刻，他迟疑道：“……玄德是在暗讽我吗？”

    刘备嘴角翘起，不掩笑意：“先生误会了，什么叫暗讽？我刘玄德要是对人不满，一般都是当面开骂，这叫明嘲。”

    荀彧动了动嘴角：“卓文君兴许后悔，但也改变不了什么吧，毕竟没有人能预料到以后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可备倒是觉得，卓文君不会后悔，也不该后悔。”刘备坦然道，“文君若是听从家中安排嫁给门当户对之人，恐怕也不会有《凤求凰》和《白头吟》这样的千古名曲流传于世，只怕要在青史上销声匿迹了。只要能成就一段传奇，无所谓结果好坏，文君如此，文若以为如何？”

    荀彧垂下双眸，竭力掩饰眼底的失态和狼狈，他连双手都不知该摆在何处，讷讷道：“玄德当初将我比作魏无忌，如今却将我比作卓文君，已非昨日情态，彧深以为惭。”

    刘备从容道：“无忌魏王也好，文君相如也罢，终归是一家人。即便有了些嫌隙，也该和好才是。君臣之道，兄弟之道，夫妻之道，总该有始有终。”

    “如姬窃魏王兵符赠无忌，司马相如移情别恋有二心，道是覆水难收，终究是回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刘备大惊失色，退后两步摆手道：“我可没有窃兵符，是魏王主动把兵符送给我的！我说我不要，我只想一辈子留在许昌、陪在荀令君身边，他说那怎么行！你身为将军必须上战场，迫不及待要把我送走，拦都拦不住。你说我能怎么办？我只能走了。”

    刘玄德夸张的话语和动作让荀彧忍不住发笑，他知道对方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，略带些寂寞地低头注视着潮湿的草地：“家、国、天下，不过局中之子，我亦是局中人，如何能逃。”

    刘备深深注视着面前垂头丧气的男子：“自古女子苦于所托非人，男子苦于功业未建。备欲建功业，奈何势单力薄，无贤才来奔。仰慕足下高才，恨不能与君共成大事！可惜……”他停顿片刻，爽朗笑道，“今知文君有悔，备无憾矣！”

    如此直白的邀约让荀彧的心绪不断翻滚，他当然明白刘备的意思！邀请荀彧一起离开，一起建功立业，辅佐刘备成为真正的君主，刘备也会如诺言一般让荀彧成为真正的圣人。抛弃这个虚假的朝廷，抛弃无休无止残害百姓的君主，也放弃傀儡皇帝……只是刘玄德自身尚且难保，如何能渡我？

    这个由光武帝与豪强携手建立的国家，与世家斗了近两百年，最后权势还是回归豪强手中。是改朝换代也好，是维持现状也罢，无论豪强和世家谁取得最后胜利，这天下终究不是刘玄德这样无家族傍身的寒门子弟可以染指。玄德有匡佐国家之意，无平定四方之能，即便偶然窥见都城之瑰丽，也不过是富家子和贪官吸食民脂民膏营造出的短暂辉煌。这个帝国从上到下，就连一草一木都烂透了……绝无可能再救活。

    刘玄德……能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吗？消弭憎恨、消除痛苦，让天下人舍生忘死，情愿与之颠沛流离的梦……但也只是个梦，能让人忘却伤痛的好梦一场。

    可惜，荀彧被困在这场经年不醒的旧梦之中，被梦魇缠身不得挣脱。旧时代的鬼影、新时代的无望，那一双双化为白骨的手从泥地里升起将他的双足绊住。他如同雪域山巅上的孤月，只能在黑夜中坚守，绝无可能窥见炽热明媚的日光，只等着从悬崖上纵身一跃，如月落西山般跌入风霜雪地，于一片苦寒中完成更迭交替。这一场日月合璧的好梦，终究与他无关。

    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想看见太阳。

    许是荀彧许久没有接话，让刘备觉察到他低落的情绪。他伸手摸了摸耳垂，轻声道：“先生别难过了，我给你唱首歌吧，司马相如的《凤求凰》。”

    刘备说完话，哼起了一首悠扬的曲子，那曲调是荀彧未曾听过的，但十分悦耳。晨曦的微光照耀着刘备柔软的耳垂、随着哼鸣的节奏在薄雾中轻轻摇晃，他坚毅的面容上噙着淡淡微笑，双目满含光彩，看起来鲜活又生动。哼了一会儿前奏后，低沉的嗓音像是破开云层的光一样流淌而出：

    “有美一人兮，见之不忘，

    一日不见兮，思之如狂。

    凤飞翱翔兮，四海求凰。

    无奈佳人兮，不在东墙。

    将琴代语兮，聊写衷肠。

    何日见许兮，慰我彷徨。

    愿言配德兮，携手相将。

    不得于飞兮……”

    一曲将罢，荀彧低声念诵道：“不得于飞兮，使我沦亡。”

    刘备的歌声戛然而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