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—成工

    当第一百零一次怀念起办公室那张PF的座椅时，俊意知道自己应该是疯了。

    金不换叶片被碾碎后的浓烈气味萦绕鼻息间。

    她踢了踢脚下松软的草坪，转了个头趴在玻璃桌面上，莹莹水亮的眼眸里盛满了姹紫嫣红的无尽夏，摇曳生姿。

    她轻叹息。

    出院后她自觉身体好多了，可以复工，但是兰嫂仍然坚持要她再多休息几天。

    休息？她觉得已经够了。

    天天在家里，什么都不让她做，还顿顿煲汤。什么山药乌鸡、猪心橄榄、排骨莲藕……再喝下去，她的尿酸指数就要爆表了。

    她蠢蠢欲动，兰嫂劝释她就全当把这几年欠下的假期一起休完，好不好？她乖乖不说话，觉得再有异议就显得无理取闹了，于是一天天趴在庭院花园的圆桌上，等着庭院里那一簇簇的无尽夏的慢慢褪了颜色。

    可这花的花期根本没那么容易等……

    于是这天她穿了件鲜红颜色的裙子，气色看起来粉润润的，兰嫂一看，顿生欣喜，说血血红的衣裳蛮赞的，看着娃娃脸。她忙问，兰嫂，我穿这身上班怎么样？兰嫂说早就应该这样穿，老是一身墨墨黑不好的嘞。她听闻赶紧进屋拿了东西准备出门，兰嫂才知已经入了她圈套，拦不住，又再细细看她脸色，围着她周身几番打量后表示愿意放人，可是中午要去她公司送饭的。

    她这时什么都愿意答应，别说送饭，就算让她直接去她公司开个小灶她都能答应，只要能让她出去。对着兰嫂一直点头，怕她下一秒后悔了拉着她不肯让她走。

    车上了马路，才感觉将近的立秋节气是骗人的，阳光烈得很，道路两旁的香樟树叶子绿得要沁出来。她看着久违的早高峰一顿塞，没了平时的焦急，悠悠听着音响里的歌曲，就握着方向盘静等时间过去。

    穿过高楼林立的钱江新城商业区，俊意把车开进了一片幽静宽阔的区域，在一栋两层的楼房门口缓缓停住。

    一条马路之隔，这里就像世外桃源，与不远处的车水马龙分隔开来。

    入眼是一片红砖白顶，造型简单的低矮建筑，听说以前是某家公司给在宁波码头存放货物的后备仓库，后来公司搬走了，仓库空了下来，城市规划估计也没想着要拆掉就保留下来，一些比较完整的楼栋就租给一些公司办公，不过也不多，就附近的几栋而已。

    她现在的这栋楼就是几年前从封雅手中接过来的工作室，当时她急着要出国，这个地方就空下来了，难得这个位置好，她也觉得直接清空很可惜，于是就问她要不要接手，她当时也正愁没地方可以办公，于是没想太多就接过来了，结果一做就是好几年。

    门口的几株玉兰树开到极致，叶子和花朵全挂着，高高处的白白的花朵就像拓印在红砖墙上一样，快融为一体。俊意倒车停到树底下，下车拿了钥匙开门进楼。

    等到了办公室的时候，她都恍惚自己是太久没来了。以前天天窝着的地方好像都变了个样。人未到办公室，同事的招呼声已经先过来了。

    “成工，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成总，可算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辛苦。”俊意边微笑致意点头，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。

    她把窗户打开，风灌进来整个屋子清透许多，她走到另一面的落地窗，不知踩到什么差点被绊倒，踉跄稳住后，低头一看，几只圆滚滚的素描笔横七竖八躺在地板上，她把工作的几台落地灯都打开，紧忙把笔拾起来。

    明亮的灯光下整个工作台简直不忍直视，散落在大木桌上的纸层层叠叠跟一堆厚厚的书砌在一块儿，笔筒也歪七扭八，不知道的以为这里刚被劫掠过。

    她这人有个坏习惯，工作台上的东西越乱越好，资料纸张混迹在工具中乱成一团她越找得到，反而整整齐齐的时候她就发现东西莫名失踪了。进来的人一开始还会热心说帮忙收着，后来她推辞说别白费功夫，没过半天这些东西就会被她重新打乱，她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看着这些原封不动的东西，估计他们这几天也没进来过。

    她缓缓神，把书本都分类摞叠好，一些细碎的资料文件夹放回后面的文件筐。

    收拾好后，俊意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身心，侧脸摩挲了下脖颈，坐在这张红色的办公椅上才感觉到真正的踏实感。只是刚刚坐定还没喘口长气，就有人敲门。

    剪剪笑脸盈盈手里抱了一摞纸文件，几个小碎步过来，轻轻把资料放在她的桌面上。

    “早啊，俊意姐，这是你要的资料。”

    俊意点点头，蹬脚带着椅子倾身靠近桌旁，随手拿过资料翻了翻，抬眼看了桌前站着的剪剪，她想起什么。

    “对了，赵先生的项目进度如何？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赵先生昨天说同意继续施工，今天一早我已经安排赖师傅他们进场了。”剪剪赶忙答道。

    俊意明了点点头，言重心长交代：“那就好，这个项目你一定要跟紧了，剪剪。”

    这是她第一次跟项目，对她来说意义非比寻常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剪剪神情严肃，没了平时调皮搞怪的模样，不住点点头认真答到。她转了下脑袋瓜子想了下，又接着说：

    “对了，俊意姐。赵先生说别墅的业主过阵子要回杭州呢，想要见你一面，说···上次的事，赵先生他反应有点过激了，言语可能有些不当，想当面跟你道个歉。”

    俊意纳罕，好奇问：“业主不就是赵先生吗？”她刷刷在旁侧的资料夹中找到个本子，翻了几页，找到个合同书上的内容，指甲轻划了一下。

    剪剪摇摇头，“赵先生说他也是代持的。”

    这样吗？

    俊意抿抿嘴，作思考状，缓了一口气道：“道歉就不用了，跟赵先生说是我们该去赔罪才是，让他别有压力。”

    剪剪自知事情是自己所引起的，也不好说什么，只是杵头说好。看了下坐在红色皮椅上又穿着红色衣裳的自家老板，她心痒痒，忍不住

    “好点了吗？”她倾身凑过去，故意压低声问俊意。俊意蹙眉，明明这几天三不五时发信息问好。刚想用手肘要给她个阳伞柄儿，看她做了个鬼脸甩甩马尾一下子一溜烟不见了，也就任由她去了。

    俊意转头按了下内机：“小丹，你安排一下，等会我要开个会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，成总。”电话那头的人收了指令。

    会议厅里，大家拿着笔记本和平板鱼贯而入，坐好后，俊意推门进来。大家欲起身，她压低手势让坐下。椭圆形的白色会议桌上，正前方的幻灯片一页页闪过，俊意拿笔快速记录着每个人汇报工作的要点，她适时提些问题和建议，在资料上圈画几下作标记，一场会议下来，资料面上铅字笔勾勒得重重叠叠。

    本来只是想开了一个简单的会议，没想随着报告的增加，时间不断延长。听完这些天的工作进度，俊意摸摸突突跳得厉害的太阳xue。

    她俯了一眼杯里的咖啡，已经一滴不剩，剩下褐色的一圈干渍。小丹眼神过来忙准备起身。她朝她摆摆头示意她不用。小丹重坐回去。

    “成总，这里有个项目，想请您过目。”坐在桌子左侧的设计师白游将一份资料递过来给她。

    俊意接过。

    白游精神奕奕，语音清亮接着说：

    “这个项目去年由上海一家地产公司中标拿下，之后他们便一直在找合适的建筑设计公司合作，这阵子他们其中的一个负责人找到我，说有意与我们接触看看。我了解了一下，像这种建筑的设计一般不会太复杂，这个项目，我们可以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先找我们合作的？”俊意没抬头快速翻看着手上的资料问。

    “是啊，他们的负责人说您之前在新加坡时拿过……”俊意忙挥手，示意他跳过这一部分。

    白游停顿了一下，讪笑了下继续说：“他们觉得以我们工作室在业内的地位和经验，如果接手了，必定是双赢的，不但他们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，我们也可以提高在业内的影响力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项目还是三期的，预计一共要建12栋楼。”俊意蹙眉小声自己嘀咕着。

    她又沉吟了一下，“我看啊……这个项目还不在杭州本地，如果接了，需要我们的举家搬迁过去呢。”

    话音一落大家都笑了。

    会议室气氛总算是有点松弛了。

    她抬头望向幻灯片的内容，问白游：“有点类似公益性质的，是吗？”

    “是的，公租房。”白游振振神忙回答。

    俊意摩挲了手指，绕了一圈，看向自己右边座位的人，抬抬下颌。

    “郭工，你的看法呢？”

    郭志刚突然被叫到有点恍惚，从桌前的笔记本中抬头，神情犹豫看着俊意。俊意手持笔，挂着微笑扬扬眉等他的回答，他迟疑了一番后，缓缓开口：

    “成总，说实话，我不太建议接。一来是距离问题，上海虽然离这里没多远，但总是有点距离，真是举家过去，好像也不太现实。还有一个，我听说因为此次设计费的问题，很多设计公司还在观望。”

    白游快速插进去：“关于距离问题，要不要考虑看看，我们能不能跟上海那边的设计公司合作？”

    杨笑了一笑反驳道：“不用这样假设，他们就是这样打算的，不是独立的交给我们来设计，预计他们还请了其他的设计咨询公司，到时候正做起来，整个工程肯定没那么自由。不但要出最多力气，而且最后设计费算下来，我们根本拿不到多少……”

    白游是年轻人，还未成家室，驰骋职场干劲十足，对什么项目工程都十分感兴趣想尝试，去驻扎异地自然没有什么顾忌。可是郭志刚工不同，他有家庭，家里小孩刚上小学，正是需要他在家陪伴的时候，对于他而言，能留在本地自然是最好的。

    俊意看了看手中的资料，她手指划过那家公司的名称：恒盛集团……她轻呼了一口气，他们都静静地看着她，在等她的答案。

    “行，你们的想法建议我也都了解了。我再考虑看看……”她阖上资料，松了手里的铅笔，望向全会议室的人。

    大家各有表情，有低低的几句议论声，不过也轻不可闻。俊意作没听见，清清嗓门。

    “好了，大家还有什么问题？”

    一群人知道要散会了，都开始卸下冗长会议下的疲惫，笑着摇摇头。

    俊意逡巡一圈，再做一番交代。

    “大家手上的项目要跟紧，遇到什么问题及时跟我沟通，现在疫情刚过，各项工程也都陆续开始了，所以大家的工作节奏也要做好调整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俊意点点头说了声散会，一群人陆陆续续走出去。

    俊意等人群散了，往背椅上一靠，揉了揉两边酸痛的太阳xue，深呼了一口气后眼角视线一瞥，旁边助理小丹未走开，在一旁欲言又止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”她放下手，轻笑了一下问。

    “有件事想问下您意见。”

    俊意坐起身，示意她说下去。

    小丹扶了下圆圆的镜框，咬了下唇，缓慢张口：“成总，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，之前有个影视公司想邀请您拍摄纪录片的事。”

    俊意并无太大惊讶，“怎么？我记得不是推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他们那边的制片人这几天又打电话来了，旁敲侧击问了几句，说不拍纪录片，就做一个杂志采访，或者给他们媒体一小板的报道也行。”小丹无奈，知道她一向不热衷这些采访，一来是嫌浪费时间麻烦，二来也是觉得这种事没有对于工作有丝毫的加成，所以，她本来也拒绝过几次，但她脸皮薄，那些人正是看她这弱点死缠烂打不放。

    俊意拿了桌上的笔，摇摆手中笔身，没节奏的敲了敲手背的节骨几下，笔身重重的，整只手掌麻麻的。

    小丹不高，人细瘦又白白净净的，戴着眼镜竟显斯文，眼神纯净自然又给人一种文静好商量的感觉。俊意看着她为难的样子，想了想，还是说：

    “小丹。工作与我的生活，是要分开的。”抬眼深深看着小丹。

    小丹心里滞了一下，听俊意继续说道：

    “我知道，他们都认为我早些年接受一些媒体采访，所以理所当然以为我现在也可以接受他们的邀请，并以此作为一个理由来说服你。”她顿了顿，“只是他们不知道，那都是陈年旧事了。而且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们的访问，这个问题我已经跟你说过几次。”

    小丹也知道，每次那些媒体访问，不但没有涉及到她的工作的内容。反而对她个人的生活深挖好奇，经过几次后，对于这一类访问，她明确表示过一概避而不见，谁知道越拒绝那些人越来劲。

    小丹欲言又止，难为情的神色艰难张了张嘴，最后还是没开口。小丹是跟剪剪一样，都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人，俊意了解，看她这样也知道她对接外联工作的不易，她放低声音提醒道：

    “或许，你在回话的时候也应该用一些技巧，比如他们不是想知道我在干嘛吗？你可以跟他们聊聊我最近的工作内容。”俊意扬眉。

    小丹一副顿时醒悟的样子，面有愧色随即又点点头应下。

    俊意松松手臂推了下桌子站起身。

    “过阵子是不是要考一注了？复习得怎么样了？”俊意转而关爱看着她，眼神没了刚才的厉色，变得柔和明亮。

    “还在在看书呢，太难了，估计今年又是陪跑了。”小丹虚心说道。

    “总要过这一关的。我手上有些资料，也许对你有用，等会去我办公室拿。你这阵子合理安排下工作，撬多点时间复习，尽量在今年拿下。”俊意拍拍她肩膀给予她肯定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，成总。”小丹受到鼓励后露出明媚的笑容，感激又欣喜看着俊意。

    中午吃完饭后，大家在办公室休息一阵就都外出各忙各的去了，办公室一下子空空的，静悄悄。

    俊意也睡了个囫囵觉，还有些困意，半眯着眼走到茶水间。

    她按了下咖啡机，听着机器磨豆子的沥沥声，掸了掸衣领口的褶皱，环视了一圈所在的屋子。

    这个房子有两层，一楼区是工作区，进门左边是一个小型的吧台，再往里面是会客厅，简单的两张沙发和一台长方形茶几，上阶梯后是会议室和模具室。屋子右边部分是她的工作台，画桌正对面有一个超大的落地窗，窗外种植的是一株白色三角梅，一到春天开花又多又好看，是整个屋子里为数不多的亮色。中间是公共办公区，十几张的原木办公桌按两排列开，按照座位都配备了一张行军床。旁边还有有一排的木架子和一个老样式的画架。边边的环形楼梯通往二楼，上面是女生们的休息区，有时赶工加班过夜时她会上去。

    地方是够大够空旷，她喜欢，有时她一个人呆在这里工作也不觉孤单乏味。

    咖啡机的声音特别大，她怔愣了下，抬脚几步，停下静静听，好像是有人在敲门。

    大家都有钥匙的，是不是哪位同事预约了客户来拜访了。

    忙走出去，门一开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来了？贵客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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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金不换：又称九层塔，罗勒叶。是一种类似葱，香菜的配菜，潮汕地区有烧茄子、炒丝瓜必下金不换的饮食习惯。

    一注：一级注册建筑师。一般十月份开考。